第二章

1

卫鹏的第一篇散文《学刨土豆》发表后,影响力很大,上至县文化馆,下到生产队,几乎都知道西水河大队出了一个文曲星下凡的人物。不久,他被任命为大队团支部书记。

谷雨后的一天,卫鹏从西港镇下了班车就匆忙走过干河口,沿着松东河堤赶路回家,其间不过四里路程。路上,他总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惬意,因为十天前,他从县广播站亲耳得知,自己将被点名参加县文化馆为期十天的学习培训,并且西港公社仅有他一人参加。这次机会,除了他倍感珍惜外,也是县文化馆送给他十八岁生日的最好礼物。

正下堤坡时,卫鹏的视野突然出现正上堤坡的两个姑娘,走在前面穿红呢子短大衣的叫马小蓉,紧跟身后身着黑色皮夹克是田水香。还隔老远,就能听见她俩银铃般的笑声。

卫鹏笑道:“笑!笑!笑!一天到晚就只听到你们俩在笑。”

马小蓉反驳说:“不笑,去哭呀,见到你回来,我们高兴才开开心心笑哩。”说话之间,脸上的两个酒窝显得十分有魅力。

“干哥,笑总比哭好吧!”田水香分辩说,眉宇间的那颗黑痣跳跃得非常好看。

“卫鹏,这回去城里学习,肯定带回不少的精神食粮吧?”马小蓉紧盯着卫鹏肩上的提包。话没说完,机灵的田水香已将手伸进包里。马小蓉见状,干脆从他肩上取下提包,拉开链子,一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堤坡上,很快一本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映入水香的眼帘。说时迟那时快,水香机灵地抢过书,得意地喊道:“嘿,我看,我要的就是这一本书。”

“好啊,干妹好眼力,快看,看完了记得还给我。”卫鹏笑了笑说。水香贪婪地翻阅,然后抿嘴一笑说:“哈哈哈,起码要给我三天时间吧!”

马小蓉翻着几本油墨芳香的《江汉文艺》,忙问:“那我呢?”卫鹏一扭头,不假思索地说:“你呀,那就再加三天。”

田水香诡秘一笑,说:“哈哈,我晓得了,还有人在等咧!”

马小蓉明知故问:“谁呀?”

“还有谁呀!我未来的干嫂子呗!”水香眨了眨眼,说:“走吧,等会儿街上关门了。”说完,水香立马拽着马小蓉往堤梁奔去。

卫鹏失落站在堤坡上,笑道:“哼,我以为你们是来接我哩,原来你们俩是上街啊?”

堤梁上,田水香向堤下喊道:“干哥,今晚大队里放电影,记得带上干嫂子一起去哟。”

卫鹏挥手喊道:“晓得了。”顿时,河谷里荡起一阵阵爽朗的回声。

2

卫鹏的家坐南朝北,门前是一条灌溉渠道,放眼望去是一片一览无余的田野、林丛和村庄。通常平原的建筑大多是沿渠靠河的,红砖青瓦,前三大间后小三间的格局。前三大间,进门为堂屋,内凹1米为卧糟门。左右两间为房屋,房屋中有一道隔墙,一分为二为前房和后房。后三间矮小,分别为厨房,猪圈鸡窝、杂物及茅厕。

卫鹏进门放下包,正在削着莴笋卫鹏妈一楞,见大儿子回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惊喜地说:“哎呀!鹏儿回来了,鲲儿他们到外洲子上搞民兵训练去了。”接着又激动地说:“你爸刚才还在堂屋······噢,到堰里挑水去了。”卫鹏妈对儿子的突然回家既高兴又激动,说话前言难搭后语。她太喜爱儿子了,鹏儿虽然只走了十天,但在她心里像离别了十年。她跟天下所有充满母爱的女人一样,难以言表时,往往会化为某一种行动来示爱。旋即,她转过身子,见儿子已出门朝堰塘方向走去,自己便很快拿起菜刀迅速从后房切下一块油腻腻、黄澄澄的腊肉。

厨房里,卫鹏妈站在灶台后边刷洗边回想,这些年,两口子虽然起早摸黑地挣工分,没给儿子们创造多少财富,但也没欠一分钱的外债。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全靠家里喂几头肥猪,十几只鸡,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不然的话,家里想买一辆自行车都很难。她感到欣慰的是,两个儿子总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眼下,两口子即将进入一生最操心的阶段。今年中秋过后,鹏伢子就足满十九岁,吃二十岁的饭人了,鲲伢子仅小一岁。令她最不省心的是,鹏伢子没日没夜地写写画画,不知能搞出个什么名堂,婚姻问题一点儿也不操心。鲲伢子倒好说,两口子早托在城里工作的侄姑娘吴娟给他找一份工作,反正鲲儿书没读好,只有指望他走进城上班这条路。

卫鹏沿着渠道,路过一排人家向北边堰塘走去。渠道两旁的杨柳正处扬花吐绿时节。渠内干涸无水,时遇干旱年景,渠里会从松东河返进的河水,灌溉土地,滋润万物。时逢春雨沥沥和秋雨绵绵,渠道里的雨水先哗哗啦啦流入堰塘和低洼地,灌满小沟堰塘后,一股股浑浊的雨水又改向流西水河。居住在堤边人家的吃喝淘洗,主要靠本队灌溉稻田的两口堰塘。若遇干旱,得靠年轻力壮的男将们挑上水桶,挎上菜篮,翻过十多米高的松东河堤,担回自家的食用水。

渠道北边,卫志远挑着一担水正哼哼哟哟地顺渠走来。只见他1米8几的个子被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身材显得有点佝偻。他正转身换肩,才发现卫鹏迎面而来。

卫鹏示意他停下,说:“爸爸,我来吧!”

卫志远欣慰一笑说:“回来了。”

卫鹏接过扁担,担着水桶匆匆向前。身后的卫志远披着棉袄,放慢脚步,他浑身的疲惫顿时被这微微的春风和儿子的出现驱散的一干二尽。远望儿子的背影,他心动如潮,儿子的各种姿势,浓眉下的大眼,高高的鼻梁,就是嘴小的像他母亲外,其它神态部位无一不雷同自己。最令他骄傲的是儿子在大队里的大会小会上发言时,他不紧不慢,稳重沉着,不用讲稿的风格,完全是自己点拨的结果。言语动情时,常常赢得与会者的阵阵掌声。他不解的是,他发现儿子近日的眼神里总是露出一些迷茫,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总之,儿子长大了,毕竟比自己的书读得多,对人生的追求自然与自己不一样。

晚饭过后,卫鹏正沿着一条田间小路径直往西水河边的文远长家走去。

3

说起他俩,卫鹏和文远长既是一对土生土长的穿衩裆裤朋友,又是从启蒙读到高中的同学,再加上两家又是世交。毕业回乡后,文远长去学校教书,自己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两人不管是在人生的三观交流沟通方面有着共同语言,还是对时事政治也有很多的共鸣点。此外,两人平时又爱好写写画画,也同样拥有一个文学梦想。

田间路旁,遍地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麦浪,花蕊丛中,时而群蜂飞舞,时而蜻蜓穿梭。随风飘来的各种花香沁人心脾。卫鹏边走边饱览着这平原视野里的田野、村庄、林丛,每一道风景无不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他下意思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又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活动了两下筋骨,心中油然升腾起无限遐想。回望这块他曾经流淌过汗水、劳作过的土地,他觉得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幸福涌向心头。

拐过一个弯,卫鹏很快到了文远长家,进门正好巧遇一家人正吃晚饭。打过招呼后,文远长示意他进了房间。房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双人床,一张绛红色的写字台,一张油漆斑驳的老式太师椅。写字台上放着几本马、恩、列、斯著作和毛泽东选集。

过了一会儿,文远长推门而入。他一边递烟点火,吃惊地问;“学习这么快就结束了,这次收获一定不小吧?”卫鹏吸了一口烟回答说:“嗯,主要是学习地方曲艺、小说、散文类的写作技巧和构思。这次要求是现场构思、现场创作、现场交稿。”

文远长又冷冷地问:“哎!听说你去年写的那首《小河流水清又清》的歌词,已谱曲发表了?恭喜你在文艺创作这条路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卫鹏掏出一本《江汉文艺》递给文远长,微微一笑说:“发了,应该感谢隔壁公社林超的曲谱的好啊。我给你带了一本。请你多提点意见哟。”文远长接过刊物,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屑地笑了笑。

卫鹏谦虚地说:“当然,这首词里也有你的心血呀,因为你是这首歌词的第一读者。”

“谦虚什么?我来抽时间好好的细读精读。”文远长边说边飞快地翻了一下,不屑地将刊物扔到写字台上。静了一会儿,他独自坐到了床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他眼里,卫鹏既是穿衩裆裤的朋友,又是同窗,毕业后两人同样靠挣工分吃饭,两家人也如同亲戚般地礼尚往来。可是,他始终觉得卫鹏处处比自己强,比自己幸运,未来也比自己美好。时下,他根本不满足永远做一个吃粉笔灰的小学教师,一直心想跳龙门,到外面精彩世界里去闯荡,说不定会混出一点名堂,成就一番事业。话说回来,他又深感就这样一无资本二无真才实学地去盲目闯荡,似乎有些自不量力。显然,自己的想入非非如同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一切的憧憬和遐想也如同白日做梦。现在,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和卫鹏一起,隔三差五地在灯下,敞开心扉地空谈人生、空发感慨。之前,两人从不隐讳什么,几乎已达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地步,自从卫鹏任团支书后,两人就很难达到那种境界了。

文远长虽然他比卫鹏个头矮半个头,但他皮肤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样白嫩,初识给人第一印象有点自命不凡,妒嫉心重。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中时常透出一股傲气凌人的光芒,说话总是擅长手舞足蹈。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喊声:“文老师,吃了吗?”

“哎哟,是沈栀子呀,快请进,快请进来吧。”文远长热情地邀请。

文远长偷偷一笑,怪怪地问:“吃了。有么事吗?”

“噢,卫书记也在呀!晚上大队放电影咧!”沈栀子靠在门框抿嘴笑了笑,然后又含情脉脉地瞟了卫鹏一眼。

文远长故意挑逗说:“哦!你把这么好的消息是告诉我的?还是告诉卫鹏的?”

沈栀子腼腆一笑说:“你说我是告诉那个,我就告诉那个,好啵。”说完,她一脸晚霞地转身走了。

卫鹏心中有数,就在他进文远长家门之前,正好看见沈栀子蹲在菜园里摘菜。于是,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沈栀子起身张望,四目对视中,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被夕阳映照,如同一枚露珠里的鲜桃。卫鹏顿时怦然心动,坦率地说,他去文化馆培训学习的十天里,除白天听老师授课、与学友们交流外,夜晚,沈栀子曾几次闯入他的梦乡。朦胧中,沈栀子总是身穿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的头发如锦缎似的飘动,眉如细月,目如澄波,既深情又天真地冲着他不停的笑,她一忽拿着一朵洁白剔透的栀子花,一忽儿又捧着一束金黄的油菜花,轻轻地在他鼻子前晃悠,仿佛又见一群蜜蜂嗡嗡地围着花儿在飞舞······梦醒时分,卫鹏一身冷汗袭身,脑海里又即刻闪现出她姑姑沈贵秀板着骄横面孔的模样,仿佛又在趾高气昂吼道:“我侄女是城镇人口,金枝玉叶,你们这些泥腿子、土包子、乡巴佬们少打她的主意,说不定哪天政策一变,回到镇上,招工、提干多的是好机会,她不会在农村修补一辈子地球的,要谈朋友找婆家也得到城里去。”这些话语,已经在西水河大队人的耳朵里生茧了。实在听不过耳时,也有人就不把她妇女大队长放在眼里,有人直接抬杠问:“你这般嫌弃我们泥腿子、乡巴佬,你怎么也找个泥腿子乡巴佬呀?”还有人诅咒她说:“你找的泥腿子还是一个劁猪佬,没猪劁的时候,居然把自己当猪劁了。”

“走,看电影去喽。噢,对了,我还得先到学校有点事。”卫鹏和文远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来到西水河边的路口就分手了。

卫鹏一人无心看电影,只好沿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