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过了几天,文远长躺在床上已两天没进一粒粮食了,这事源于他被学校民师整顿精简回家。几天来,远长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又束手无策,远长的爸爸文恒山也在堂屋急得直跺脚、直骂人。暴脾气一来,他两杯酒一下肚就开始掀桌子、摔椅子、见谁骂谁,屋里屋外没有一丝和谐可言,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晚饭时分,远长妈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来到儿子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远长啊!我的儿啊!人是铁饭是钢啊!男子汉要提得起放得下啊!天又没塌下来,即使天塌下来了也有长子撑着啊!儿啊!你吃点吧!这样下去妈的心里难受啊!”远长妈见文远长无动于衷,一直躲在被窝里啜泣,她又轻轻掀开远长的被子,鼻子也酸酸地呼了一下,噙含泪水说:“来,儿啊,我来喂你,好啵!”

文恒山瞪着眼睛,站在堂屋里越吼越凶,越吼越猛:“格老子,芝麻大点事就怄气不吃不喝,没有一点胸怀,没有一点修养。想起老子们那时候,日他妈的,一忽儿说我入党的动机有问题,一忽儿又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天天游斗老子,开老子的批斗会,架老子地土飞机。(架土飞机:文攻武卫时的一种极为残酷的土刑法,先将被专政者的两个臂膀不断向上抬,人的头部自然下垂,后用手紧攥被专政者的头发往后使劲扯拉,作亮相状)风风雨雨十几年,那时候河里没盖锅盖,绳子没系死疙瘩,老子没去寻死觅活,拖到现在才跟老子平反,现在,老子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嘛!”

的确如此,文恒山在西水河大队也算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十几年前,他曾担任西港公社党委书记。后因他在王家大湖清匪反霸期间,有过一段好酒贪杯、男女作风问题、立场不坚定等不光彩的历史,被降职任公社油厂厂长。任职期间,他仍然我行我素,尤其是在男女作风问题放任自流,不肯收敛。此外,他还因个人档案里曾有加入过国民党的疑点(后被澄清属姓名雷同),很快成了造反派们的批斗对象。有一天,公社革委会在油厂召开批斗大会,当一个红卫兵上台发言批斗他交代不彻底、不老实交代时,质问他:“文恒山,你究竟搞过多少女人?”他沉默不语。红卫兵上前踢了他一脚,又追问:“说,你知不知道有多大的问题?”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酒杯大的问题。”当时,红卫兵一时没悟透他这句话在隐喻着什么?台下有人已在哄然大笑。另一个红卫兵反应过来后,立即上台踢了他一脚,恶狠狠地说:“你一点也不老实,你是在把女人的生殖器官比作酒杯,这么严肃的大会,你胆敢与我们开玩笑、钻牛角尖……”说完,几个红卫兵一起上台,很快架起了他的土飞机。无奈之下,他挣脱几下,用左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嘴巴,直到嘴角流血。这时台下再次响起一阵笑声。眼看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从180度快要弯道90度时,一个红卫兵小将从他背后紧紧攥住他头发使劲向后一扯,他只得狠狠地咬牙,满脸的愤怒即刻泻在脸上,饱含在眼中的愤恨很复杂,有无奈、有不满、更有怅然。最后,上级领导念他土改运动有功,决定对他给予保留党籍,回原籍当一名普通社员的处分。

时过境迁,文恒山不管是高兴还是痛苦,他唯一办法是把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统统勾兑到酒中,然后仰起脖子喝掉,让它们麻醉、消化、融入血管,统统将其化为新的能量……

此刻,文恒山放下酒杯,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儿子毕竟还年轻,毕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打击,还是当给伢儿考虑一条出路。于是,他放低了吼人骂人的声音,轻言细语对老婆说:“我看伢儿一时难得缓过这口气,干脆叫他跟鹏伢子一样在家搞复习参加今年的高考,伢儿们的路还长啊!老子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说完,他提起椅子靠桌边一坐,连菜也没夹一口,就立马端起酒杯抿了一大口。

远长妈经文恒山一点拨,马上叫小儿子去堤边把卫鹏喊来,安慰安慰文远长。

文远长隐约听见父母的对话后,像被主治医生下了癌症诊断书一样,目光呆滞、神态忧郁。无奈之下,他也在反思这次被学校精简的原因,其中主观原因比客观原因要多,主观的是自己在学校体罚学生,无备课记录,蔑视民师整顿工作人员。同时,自己往往自命不凡、骄横自傲。权衡再三,其实自己的行为也十分幼稚、愚昧。想想现在,长此以往地躺在床上终究不是办法呀!俗话说睡成病抠成疮,不该怨天尤人,只怨自己太幼稚无知,对于人生这一部无字之书,没有读懂读透。转念一想,自己就非得要教书才有前途吗?充其量再混个两年民转公,转了也得在这尺幅讲台上耗尽青春,舞一辈子教鞭,吃一辈子粉笔灰。不啊!不,他绝不能自甘沉沦,不能被这点打击击倒,若是被击倒更是一种不幸,他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从摔倒中爬起来。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文远长扭头一看,见是卫鹏,忽然一怔。进门后,卫鹏一屁股坐到床沿,一边催文远长起床,一边掏出一张《湖南农民报》,兴奋地说:“你快看,好消息。湖南那边有两所函授大学招生,一所是湖南芙蓉文艺学院,一所是长沙自修大学。学制两年,国家承认学历,并且一学年仅收20元学杂费。”

“当真啦?”文远长听后一脸惊愕,这才慢腾腾地披衣起床。

卫鹏又说:“你看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一天到晚生社会的怨气,生生活的怨气,生命运的怨气,归根结底还是在生自己的怨气,要怨就怨自己不努力,不用心啦!”

文远长忽然振作起来,忙从屉子里找出烟点燃。顿时屋内烟雾弥漫,热气腾腾。沉默了一会儿,他清醒地认为,这一消息像刚才点烟的火柴签,无疑点燃了他不甘沉沦的激情,也燃烧着他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那烟的火光也似乎在重新绽放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