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如在为以后的日子发愁,村东头李大婶此时走进门来。李大婶是一位喜欢说话的人,她人还没进门话却先到,她问陈子如:“子如,今年收成怎么样?交完租子还剩多少粮食?”
“小半缸吧。”
“那么少呀?”李大婶问。
“对呀,就这么点,一个月的口粮都不够,明年种子更没影!”陈子如回答。
“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从现在到收秋还有三个多月呢,吃什么?就是吃糠咽菜也得有点面粉掺和呀?”李大婶说。
陈子如妻子李氏接话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天灾!老天不让你吃饭你就吃不上饭。”
李大婶问陈子如:“你秋季打算种啥?种黄豆肯定收不成,种麦茬地瓜今年雨水又多也收不了,除非种黑高粱,经涝,到时或许还有收成。”
陈子如叹了一口气说:“啥也不种了,退地,领着一家人逃荒去!”
“那多招罪呀,背井离乡,连个熟面孔都见不着,家人有个小病小灾也没人帮佐,岂不更苦?”
陈子如回答说:“还有什么好办法?总比在家饿死强吧!你说不走,夏天这几个月还好糊弄,挖点野菜,捞点水草还能勉强填饱肚子。冬天怎么混?野外百草绝迹,吃野菜也没地方弄。借粮也借不到,都是穷亲戚,谁家存有多余粮食?再说这么一大家人吃饭哪里能借那么多呀?”
李大婶说:“也是!哎,我听村东头刚刚从河北回来的刘大嘴家说,黄河北这几年好混,说是在那里讨饭也能填饱肚子。她说她那里地广人稀,土地都种不过来,去哪里租种个十亩八亩地很容易。她还说那里的地租也很少,一亩地只收一斗麦子,每年缴完地租剩下的还能填饱肚子。不知是真是假?”
陈子如听后来了精神,他两眼放光问李大婶:“是吗?你说的当真?”
“当真,这还能编瞎话?这是刘大嘴家亲口告诉我的。”
陈子如说:“那好,我晚上就去她家串门,问清情况,过一段时间就跟着她去黄河北。”
李婶说:“她不一定走了,孩子们都在这边家里,那边是她娘家!”
“那我去问清她娘家地址,咱自己向那里奔呀!只要有地址,没有去不了的地方。”陈子如说。
“也行!”李婶说。
李婶又坐了一会儿,闲话了一阵子后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李婶,晚上陈子如当真去了刘大嘴家打探消息。结果确如李婶所说,黄河北那里的情况确实比山东微山湖这里强上许多。陈子如心里有了着落,感觉一家人找到了活路。他回家与妻子商量,确定过几天就把地给退了,然后带上孩子们去灵县逃荒去。
说话容易,当真动身心中还真是有些不舍,甚至难过。家再破毕竟是住了多年的老窝,人再穷周围毕竟都是街坊四邻,亲戚朋友,一旦走出去,满眼生疏,地不是熟地,人不是熟人。尤其到了晚上连个串门的地儿都没有,更没有邻居偎着说话,举目无亲,孤苦无依。
骡子听说爸妈要带领一家人去他乡逃荒,心里一阵难过,他便躲到门外偷偷地抹起眼泪来。骡子心想,一家人要逃荒去了,自此远走他乡,从此便与玩伴们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猴子、猫眼,黑蛋他们了。爬树掏鸟蛋,下水抓螃蟹,打堰摸草鱼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啦。他想起这些越发心酸,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来。可现实残酷,不想走也得走呀,家穷呀,不走逃荒这条路一家人在家只有等死。这几年饿死人的事不是没有,前年黑蛋家就饿死了两口人。今天父母选择逃荒这条路是对的,是为了一家人活命呀。自己是家中老大,必须支持父母的决定,帮着父母一起养活一家人才是。
骡子哭了一会儿,心里也想明白了,他便回到屋里问父亲:“爸,咱什么时候走呀?”
陈子如说:“用不多少天了,把家里的一些事情安排好咱就动身。我先收拾一下咱家独轮车,车坏了,需要好好修理,再把租种的地也退了,一切处理妥当后咱就走。现在家里粮食不多了,咱也不能等着吃干咽净再走吧?总得多少留一口带着上路吧?如果走到哪里想歇歇脚还有一口粮食吃,不至于一停下脚跟就去讨饭吧?”
“父亲说的是,我明白。你就抓紧安排吧!”骡子说。
其实骡子有大名,叫陈清水,人们都喊他骡子,那是他的奶讳。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是陈家几代家贫如洗,从来养不起牲口,一家人盼望哪一年能养上一匹骡子,故此骡子爷爷在骡子还没有出生前就起好了这个名字。骡子妈十月怀胎,在快要生产前一家人说闲话时,爷爷说如果生一个女孩你们随便起名字,如果生一个男孩就叫他骡子,不能改名。咱家几代人种地没个牲口,就靠人力,吃尽了苦头,给孩子起个牲口名字图个好彩头。
谁知爷爷还没等到家中有个骡子,哪怕是一头小草驴儿也行,老人便害了一场大病驾鹤归西。死后老人连口薄棺材都没占上,只占了一领苇席,一领高粱簙子。后来没过几年奶奶也生病步爷爷后尘而去。骡子父亲不忍心奶奶再与爷爷一样席卷簙包便卖掉家中仅有的二百斤粮食给奶奶置办了一口薄棺材埋葬了奶奶。发奶奶的丧用尽了家里的积蓄,一家人讨了一年的饭这才熬过了饥荒。后来日子勉强好了点,一家人不再讨饭,可也没少吃野菜与水草。谁知屋漏偏遇连阴雨,日子刚刚见起色,今年又遇上百年少有的雨水,庄稼失收,一家人又要背井离乡出外逃荒。
日子很快过去十天,陈子如安排好了一切。一天凌晨他叫醒了一家人,然后推上独轮车,带上一床破棉被,还有几件破衣服,再加一口黑锅,然后把门一锁,一家人便趁着夜色踏上了逃荒之路。
由于起得太早,路上没遇到一个熟人。当一家人走到村外一里多地时,陈子如妻子回过头来向家乡作了一揖,然后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接着眼泪汪汪向家乡告别,说:“各位父老,各位乡邻,再见了。我们一家人这就要走了,这一走还不知何时再回故土。就此别过,各位父老乡亲,再见了!”
陈子如走过来拉起妻子说:“你这是干嘛?我们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等日子好了我们立刻回家。你今天这样做有点不吉利。走吧,快点赶路,别等人们醒来看见了不好说话。”
李氏擦干眼泪重新背上已经破了几个洞的印花包袱,然后牵上骡子的手紧跟丈夫的小推车踏上了逃荒的千里征程。
一家人走到天快晌午,已来到汶上地界。二儿子陈清江与小女花花开始喊饿。此时陈子如也已经跑累了,正好也想休息一会儿。他领着一家人来到一个村子西头,那村头上有一所破败的土帝庙,陈子如便把独轮车推到庙门口停下,然后吩咐妻子带上儿子陈清水去村中讨饭。
陈子如不打算再往前走了,他准备今天就在破庙里凑合一晚上,明天再接着赶路。
陈子如简单收拾了一下破庙地面,然后坐下来休息。大约一个时辰过去,李氏带着儿子回来了。要饭篮子里只讨得几片地瓜干,一块高粱面饼,还有两半块野草掺面蒸熟的馒头。儿子陈清水手中端着大半碗野菜糊糊,仅此而已。这就是一家人今天的饭食。
陈子如接过要饭篮子把仅有的两块馒头递给二儿子及女儿,自己便就着冷水吃下几片地瓜干和一块煎饼,然后带着大儿子去村外打谷场上寻找柴草或麦秸。陈子如告诉大儿子说,今晚不再赶路了,就在土帝庙里歇息一晚上,明天一早再走。陈清水听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就这样爷俩在打谷场上踅摸了一圈儿总算找到了一抱柴草。这时天也渐渐黑了下来。陈子如回到庙里铺好了柴草,一家人便挤在一起开始躺下睡觉。此时陈子如尽管躺下来了,可没有一丝睡意,他有心事,等到孩子们都睡稳了他便独自起来踱出庙门站在路上发呆。抬头看看天,东方月亮已爬上树梢,远处景物依稀可见。原野里一望无际几乎全是荒草、芦苇,一簇簇一片片相挨相连,看不到庄稼,景象十分荒凉。远处几只旱獭不时发出几声哀嚎,声音凄楚、悲凉,让人听了脊背发凉。村子里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几声啼鸣,那凄厉的声音和着旱獭的哀嚎让人听了毛发倒竖,心情不时“突突”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