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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鬼共鸣下河湾 (1)

年幼无知的父亲,天天盼望着回家找爹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母亲今天才告诉他实情,自己日思夜想的爹爹,已经被坏人害死,就躺在面前的黄土堆里,他再也起不来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他将永远是一个没有爹爹疼爱的孩子。使他幼小的心灵遭受了灭顶之灾的摧残与打击!他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悲痛欲绝的他趴在爷爷的坟头上,手刨脚蹬的哭了个一天昏地暗,险些儿闭过气去。

奶奶在爷爷的坟前,摆上几样果子供饭,哭哭啼啼的点燃蜡烛,焚香烧化纸钱,一边烧化纸钱,一边向丈夫哭诉她这两年来所受的委屈与思念。

那哥俩原本是在为三爸上坟,哭三爸无缘无故的遭人陷害,死的不明不白,撇下他们哥儿几个在异地他乡,受尽了冷眼与欺凌,他们有满腹的委屈要向三爸诉说;却听见三娘哭三爸哭着、哭着,又声嘶力歇的仰头叫起了大哥,又向大哥诉说家里近几年发生的种种变故和不幸……

哥儿俩闻声又唤起了他们对父亲的哀思——同病相怜的哥儿三个,趴在爷爷的坟堆上越哭越伤心......

娘儿几个撕心裂肺的恸哭声;虽说算不上惊天动地,这情真意切的哭诉,却也道出了陕西饥民在九死一生的生死逃亡线上,痛苦挣扎的心声——

——没想到这边的哭声,却引起了一群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的共鸣!

正当奶奶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亲人哭诉心里的委屈之时——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肩头好像被谁用手重重的拍了几下,奶奶还以为是有人过来劝她别哭了,她正哭在伤心处,不想让别人打扰,用另一只手去拂那只搭在肩头的大手,手却拂空了——不由得她毛骨悚然,胆战心寒!

奶奶急忙擦眼泪睁眼一看,这里除了趴在坟堆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兄弟三个再无别人?

她却发现此时天色骤变!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瞬息之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刮起一股怪风——

这是怎么回事啊?

惊得奶奶急忙起身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垓塄下面的柳树林里,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乱人坟,影影绰绰的坟堆,多得像河滩里的石头一样一个挨一个,被野狗刨出的白骨遍地都是。

此时,被一股罕见的大旋风刮得白骨拔地而起,冲向半空,正向这边扑来,吓得年轻的奶奶惊慌失措,急忙惊叫:“哎呦!不好了!你们别哭啦!恶鬼来了,快!咱们快跑吧!”她急忙不顾一切的拉起大伯,一手夹起哭得缩作一团的儿子,一只手拉着二伯连义就跑。

正在哭得伤心欲绝的兄弟三个,听见三娘惊叫恶鬼来了,吓得他们连眼泪都顾不得擦一把,稀里糊涂的爬起来就跟着三娘往回跑。

当他们母子几人跌跌撞撞的逃到大路上时,却发现外界仍然是个太阳红彤彤的大晴天。

只见那下河湾的那片坟茔地,不知那里有多少饿死的孤魂野鬼,蛰伏在那里等待亲人来祭奠,闻见哭声便蠢蠢欲动,他们把满腔的怨与恨凝结在一起,聚成了一股强劲的飓风,形成了拔离地面数丈高的大旋风,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找不到家门的愤懑与怨恨,在坟茔地的上空久久徘徊不散……

当奶奶拉着二伯,大伯背着父亲失魂落魄的回来时,奶奶隐隐约约看见大婆的中间窑里,好像有客人在说话,由于心情不好,她也懒得去应酬。她让大伯直接把父亲背到自己住的北窑炕边放下,她安顿好悲伤过度的儿子躺在炕上,自己坐在炕边望着虚脱了的儿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酸楚,又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却说中间窑里,大家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儿,白志杰见大婆的情绪稍有好转,扭头看向他的父亲,暗示让父亲开口说话。

白福老汉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抬头看见哭得两眼红肿的二伯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便对二伯说:“连义,去把你三娘叫过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一会儿,奶奶出现在门口,看见屋里坐着二哥和白氏父子,心里纳闷,便冲着坐在门口炕沿上二爷,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回来了?”对白氏父子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一进门就觉得屋里的气氛不对劲,只见大婆盘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的掉眼泪,看见她走进来,抬手示意奶奶坐在她身边的炕沿上。

等奶奶坐下后,白福老汉便咳嗽了一声说:“两位婶子,我说了你们也不要难过,这句话实在是有点棒槌挖牙夯口;但我不能不说,当初是诚志受伤在家养伤,诚喜得知消息,跑下山来看望弟弟,见兄弟躺在炕上浑身是血,问明了情况,才得知是因外甥女采莲的事情,被小人诬陷吃了一场无名官司,无缘无故的被打得浑身是伤,一个小伙子一翻身疼得哇哇直叫,万般无奈之下,他给诚喜给了一块大洋请医生。那时候,有钱也没有地方请大夫,大夫也出去逃荒要饭去了。诚喜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实在没办法了,才想起了用鸦片烟止痛的办法,不知他到哪里弄来几个大烟炮拿来一试,效果还可以。可没过几天,诚喜的媳妇一看自己家也快揭不开锅了,为了几个饿得嗷嗷叫的孩子,她说什么也不让诚喜给诚志送饭了。你们想想看,诚志又疼又饿,疼痛和饥饿都很难忍,他应该怎么办?所以他就提出来想用他的北窑,换点吃的救命要紧,就打发诚喜来找我协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二爷坐在炕边,听着白福老汉冠冕荒唐的替他遮掩,不停地点着头,附和着说:“是啊!大嫂,翠萍,是这样的,别说是卖窑,卖老婆娃娃的人也多得是,只是卖的不是时候,没人要啊!你们又不是没看见,路边饿死的饥民还少吗?”

奶奶听了半响,才听出来是爷爷,把自己住的北窑卖了。

经历了大悲大痛的奶奶,算是看透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有一种怀抱寒冰透心凉的感觉——使她绝望极了!

白志杰见大婆和奶奶气得只是低头流泪不说话,便帮腔劝说:“我二爷说的是,为了活命,人吃人的现象也多得是,官路上我曾经亲眼看见,前边一个人饿得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想躺在路边歇息一会儿再走,谁知后边走的几个人,还以为那人死了,便一窝蜂扑上去,拉胳膊扯腿的用刀子在那人身上乱割,疼得那人在地上直打滚,喊叫:‘别割!别割!千万别割了,我还没死了哩!’嘿嘿、嘿嘿,这是真的!不信你们问我二爷,他也知道,这事儿发生的不止一次!”

白志杰竟然把这惨绝人寰的事情,当做笑话讲。

此事,对二爷来说,也觉得非常纠结,当时自己一时糊涂,只贪图吸食鸦片烟时的那种飘飘欲仙的快感,趁着爷爷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戳弄爷爷把北窑卖了,自己也跟着云里雾里快活了几天。如今却被白家父子推到了这个尴尬的处境,使他左右为难。

他看不惯白志杰那种有钱人说话的轻狂样子,狠狠地瞪了白志杰一眼,转身看了看大嫂和弟妹泪眼婆娑的样子十分可怜,自己却妄为男人,不能保护她们,却坐在这里助纣为虐的帮助别人逼债!

他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暗骂自己不是人!

白福老汉见大婆仍然不开口,便说:“虽说两升高粱不算多,可那是救命的粮食啊!要是诚志伤势轻些,这两升高粱,足以让他能回到你们身边;再说我那五个大烟炮也是黄金白银换来的!可是诚喜当场作的证,这白纸黑字的契约上面,也有诚喜你的指印,如今虽说诚志死无对证,可诚喜你还没有死呀?你怎么也装熊不说话呢?你们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吧?”

二爷难为情地扭头看看奶奶和大婆,希望她们开口说话。

大婆见白福老汉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从不顾及昔日邻居的情份,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说:“天啦!这还让我们活不活了?白福你做生意竟然做到了我们这些寡妇娃娃的身上来了?你们这样做难道就不怕遭天谴雷劈吗?天啦——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啊?”

大婆这么一哭闹,白福的儿子白志杰在一旁不依了,瞪大一对牛眼问大婆说:“你这是啥意思?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你们还想赖账啊?”

此时,奶奶已经从悲痛中冷静下来,她知道北窑已经保不住了,看白氏父子今天的态度,那是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她怕大婆吃亏,急忙擦了一把眼泪扭头问二爷说:“二哥,你说实话,我不识字,这契约是真的吗?”

二爷点点头肯定的说:“千真万确,是真的!”

白福老汉接过话茬说:“你若信不过,可以拿去找街道药铺看病的先生帮你看看呀?”

无风不起浪,白家父子能上山把二哥请来作证,看样子这不是空穴来风,根据爷爷换下来的一堆血衣,足以证明二哥说的话是实情!爷爷为了给家人留一条后路,他宁愿卖掉自己的北窑,也不肯把南窑地窨子里还藏有粮食的秘密说出来,可见他的用心良苦,她能理解爷爷当时的处境。

“不用了!旁人我谁也不信,我只信二哥你说的话!”虽然自己不识字,认不得那个契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那上面却有两枚红红的手指印。

她反过来劝大婆说“诚志既然已经把窑卖给人家了,那必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嫂你也别生气了!咱们的金山也倒了,还要这银山有啥用?我看你们等这一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今天下午就给你们把窑腾出来,我明天就带周儿回娘家去住!”

白福老汉听了,满意的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咱们都是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大家为这事情把脸皮撕破,远亲还不如近邻哩,有话好好说,我就再是个奸商,对你们的北窑和这个大院子垂涎三尺,那也是你们祖先留下的,要是没有诚志打发诚喜来求我们帮忙救救他,这件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既然你已经答应腾窑了,也不急这一两天,你们先歇着,慢慢地收拾吧!志杰,咱们走吧!”

大婆见奶奶已经答应给白家腾窑,她就是再生气也没话说了,气哼哼的对着白家父子的背影骂:“我把你个狼心狗肺的死白福,诚志尸骨未寒,你就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二爷不好意思的劝说:“大嫂!别生气了,事已至此,你再生气也没用!”

大婆生气的骂二爷说:“只要有你掺和,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二爷尴尬的笑了笑,转身对奶奶说:“翠萍,你也不要急着回娘家,北窑没有了,还有我的那只南窑,你们娘儿俩还可以住啊?”

“谢谢二哥的好意,我已经好久没回娘家了,想回家去看看我娘和我哥他们!”

惊魂未定的奶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回家不光是证实了爷爷的死信是真的,还得知爷爷把自己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北窑也给卖了,让奶奶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了!

翌日清晨。奶奶早早地起来梳洗完毕,就默默不语的挑起水桶,把厨房里的大水缸给挑满了水,还多挑了一担水放在水缸旁边,她把对这个家的留恋与不舍,都倒进了水缸里贮存起来。

大婆看见奶奶清早起来,双眼红肿的像桃子一样,一声不吭的只是一趟又一趟的挑水,她知道她已经铁了心,要抛下他母子离开这个家了。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奶奶必定还不到二十三岁,她很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她也不能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支撑,需要像奶奶这样的女汉子替她挡风遮雨,就硬把人家留下陪同自己守寡苦度残生吧?

没有了诚志,没有了北窑,翠萍母子已经成了无根的浮萍,没有人能干涉她母子的自由的权。

大婆真的舍不得他们走,那也没办法?就在奶奶昨天决定给白家腾窑时,大婆已经知道了奶奶留不住了,人挪一步活,树挪一步死,她也不能为一己私利毁了她母子的幸福。

大婆做早饭时,专门多做了几个杂和面饼子,藏起来准备送给侄子饥饿时充饥,她能为她们母子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吃早饭时,一家人围在一起,却是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唯有不懂事的父亲,看见今天早上,既有馍馍又有饭吃,高兴的不得了!看见大伯端着碗,坐在房檐台上吧嗒吧嗒的掉眼泪,父亲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莫非大哥没有馍馍吃,大哥才哭了?他回头一看,见盘子里还有一块饼子,就拿来送给大哥说:“大哥,别哭了,这里还有一块馍馍,你快吃吧!”

大伯抬头说:“大哥不吃!留给你路上吃吧!”

父亲认真的说:“大哥,不用!我可以吃一半,留一半在路上吃啊!”

“大哥,我饿,我还想吃?”坐在一旁的二伯恳求道。

“连儿,你怎么连弟弟都不如呢?一人一份子,贤儿你吃吧!你把你的那一份儿吃了就行了,别的不要你管!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吃饱,哪儿行啊?”大婆无奈的摇摇头。

大伯抬头望着活泼可爱的弟弟,从他手中接过馍片,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从此,三娘要领着弟弟回娘家去住,大家眼看就要分开了,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唯一可以依靠的三娘,如今也要离开他们了,没有了劳动力,他们会坐吃山空。他们母子往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想到这里,难免伤心流泪……

二伯看见大哥不吃饭只是哭,便劝大伯说:“大哥,你就别哭了,三娘只不过是回趟娘家么,你怎么就没完没了的哭呢?”

大伯哭着说:“你吃你的饭吧!你懂个啥?”

大婆坐在灶火门口的木墩上哭够了,出来看见儿子还在哭,便说:“贤儿,别哭了,赶紧把碗里的饭吃完了,一会儿去送送你三娘和弟弟,回来时路过你舅舅家,看看你舅舅家的大门开着没有,我也想看看你外婆去。”

二伯说“娘,我也想跟哥哥一块儿送三娘去!”

大婆点点头说:“好吧!你两个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