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阳,烤的大地火辣辣的发烫。
半响午的时候,奶奶才背着父亲,大伯背着行李,二伯提着篮子,艰难爬上塬里边,已累得筋疲力尽,来到一户人家的房山墙下乘凉歇息。
奶奶见大家走得又累又饿,便取出大婆留给父亲救急的饼子,要分给小兄弟几个吃,大伯懂事的摇摇头道:“三娘,我们不饿,留给弟弟吃吧!”
“大哥,你不吃?算了,我也不吃啦!都留给弟弟吃吧!咱们看哪一家大门开着,讨一碗水喝吧?快渴死我了!”二伯连义用衣襟擦着额头的汗水说。
奶奶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说:“连儿,你就忍耐一会儿吧!这塬上可不比咱们金陵川挑水那么容易,这里的水井都是二三十丈深,使用的都是双辘轳,一早上的功夫才绞一担水,你想在这里要一口水喝,比要一块馍馍还难呢!咱们先在这里喘口气,你们两个趁早下山回去吧!”
二伯一听,睁大眼睛问:“三娘,二三十丈是多深啊?比咱们街道的水井还要深啊?”
“咱们街道里的水井最深也不过一丈多深,怎么能跟这里的水井比啊?”
“乖乖,那还不把人累死啊?早就听说你们塬上吃水困难,没想到还真的这么难啊?”大伯也觉得很诧异。
奶奶点点头说:“哪有啥奇怪的?只是你们运气好生到了川道,不了解这高原上的人吃水比吃油还难哩!”
二伯傻乎乎的说:“怪不得人家说:郑家山,两头尖,井里没水涝池干;吐点唾沫洗脸脸,尿点尿尿打搅团。”
大伯在二伯的头上拍一下说:“住嘴!你傻啊?”
奶奶尴尬的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虽然这几句话说的有些夸张,这也是对此处人靠天吃水,吃水困难的真实写照。
娘儿几个歇着说了一会儿闲话,两兄弟倒是忘了口渴。
奶奶起身说:“咱们歇的差不多了,你们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娘在家担心着急,我们也要走了。”
二伯起身四处看了看问:“三娘,哪个村子是舅舅家呀?”
“你看,就是前面那座最高的山上的塬里边,从这条路上漂斜向塬里边走,再下坡拐个弯,才能爬到那座山上去,离这里还远着哩!”奶奶用手指着远方出现在东北角上的郑家山给他俩看。
“啊——怎么还有那么远啊!”兄弟两个异口同声的惊叫起来。
“唉,可不是么,这山路看起来近,走起来远,咱们现在走的还不到一半路,你们俩赶快回去吧!我也得赶紧领着弟弟走了!”奶奶长叹一声说。
“哦,我还以为后边的村子就是舅舅家,我还在心里埋怨三娘啬皮的,我们送了你这么远了,怎么连一口水都舍不得给我们喝。”二伯扮了个鬼脸笑了。
奶奶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这里还是玉池,那边你看得到的地方是郑家坪,离郑家山还远着哩!”
大伯用眼睛瞪了二伯一眼,回头对奶奶说:“三娘,还有那么远的路,弟弟这么小,怎么走得动?不行了让我俩再背弟弟一段路。”
“不用了,你看,这不就方便多了么?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赶快回去吧,别让你娘太担心了!”
原来,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奶奶已经把篮子里的东西,都包好塞进了包袱里,大家这才挥手告别!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奶奶终于背着行李,领着父亲,艰难的爬上了那个两头尖的郑家山。
小舅爷正好在院子里收拾他刚刚背回来的柴禾。
突然,听见大门口有人说话,抬头一看,见是三姐领着外甥回来了,高兴地迎出来说:“三姐来了,几年不见了,可想死我了!”
奶奶指着小舅爷介绍说:“周儿,这是小舅舅,快叫舅舅啊!怎么不认识了?”
父亲躲在奶奶身后露出半个脑袋,胆怯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好半天才叫:“小舅舅。”
“哎——几年没见面,小周周都长这么高了!”小舅爷高兴地拉过父亲的手,把他抱在怀里转了几圈放在地上,顺手从奶奶的肩膀上接过大包裹,笑着说:“三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回一趟娘家,怎么要背这么多的东西啊?”
奶奶悲伤的摇摇头说:“唉,一时半会说不清,咱们进屋再说吧!咱娘她还好吗?这几年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唉,好什么呀?咱娘三年前就去世了,我们也是两个月前才回来的,不管怎么说,一家人总算是都活着回来了。”
奶奶跟着弟弟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大哥、大嫂和二哥、四妹他们都从地里回来了,大家寒暄了一番,就坐下说话。
经过了这场生死大逃亡后,虽说母亲已经去世,兄弟姐妹还能再次相见相聚,简直是悲喜交加,兴奋不已!后来大家得知爷爷不幸去世的消息,大家都替奶奶惋惜难过,奶奶压抑太多的委屈,不由得泪水就像河坝决口似的夺眶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的悲痛与伤感,扭身伏在二哥的肩头放声痛哭——勾起了大家对逃荒中遭遇的种种不幸的共鸣,姊妹几个抱头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才慢慢地从痛苦的回忆里中挣脱出来。
已是傍晚时分,大舅爷见大家止住了啼哭,一看老婆坐在那里只管东家长,西家短的没完没了的说闲话,没有一点儿要做晚饭的样子。看见小外甥围着母亲不停地说:“娘,我饿!我饿!”知道妹妹和小外甥娘儿俩个,从早上到现在一天了,还没有吃上一口热饭,用恳求的目光望了望妻子,希望她能去厨房去为妹妹娘儿俩,烧一碗热面汤喝。
大妗婆却迈过脸去,详装没有看见。
无奈,大舅爷回头便对小姨奶奶说:“唉,翠娥,你去厨房里看看,给你三姐和几个娃娃弄些吃的吧!小周周一天没吃饭了,都饿哭!”
谁知,一提起做饭,大妗婆立马变脸说:“做什么饭啊?一天两顿已经吃过了,想吃三顿,你还没有那个福气,等到明天早上吧!翠娥,你去烧点开水让大家喝了,早点儿睡觉,睡下了肚子就不饿了!”
小姨奶奶见状,也不敢再说什么,答应着出去烧水去了。
从奶奶简单的哭诉中,大妗婆得知这个小姑子没了丈夫,打算在此长住,立马把脸沉下来,连奶奶带来的礼物看都不看一眼,恶狠狠的说:“哼!此地无青草,偏添多嘴驴!我看今晚上不吃饭,能把谁饿死不?走咱们睡觉去!”一扭脸气哼哼的瞪了丈夫一眼,起身拉着两个儿子回房睡觉去了。
老实巴交的大舅爷,一看老婆发火,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也起身跟随老婆走了。
二舅爷见状,气得咬牙骂:“唉,你看,你看大哥那点出息,怕老婆怕到什么地步了?唉——”
胆小怕事的小舅爷,一直坐在二哥的身后没有啃气,倾听三姐诉说她们一家人这几年逃亡在外的不幸遭遇,他为姐夫的不幸遭遇,默默地伤心流泪……
至于大嫂对三姐凶巴巴的态度,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突然,听到二哥埋怨大哥的这些话,他急忙拉了拉二哥的衣襟悄悄地说:“二哥,别说了!小心被大嫂听见了,你就捅了马蜂窝了!”
奶奶见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自己被大嫂这样奚落,大哥却连个屁也不敢放。
当初自己嫁给王家,为家里换了五担麦子。娘在世时常常感激的说:是那五担麦子盘活了一个家啊,才不至于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要出门乞讨,全家人饿着肚子眼巴巴的盼望着田里的麦子扯黄道,等着捋麦穗捣烂下锅,那种恶性循环的苦日子终于过去了。
可是,如今没有了母亲,还有谁会记得王家的这些好处呢?
自己如今遭遇了灭顶之灾,丈夫无缘无故的遭恶人陷害死于非命!王家的处境现在是一落千丈,为了诚志的一脉相传,她只好领着儿子投靠娘家。
未曾料到,竟然一进门就遭到了大嫂的白眼,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二舅爷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说:“唉,翠萍,别哭了!你看你这么一哭,惹得小周周也跟着你哭了!没办法啊?你看大哥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啥都得听老婆的,自己没有一点儿主见!”二舅爷抱过父亲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外甥的头,无奈的泪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顺着面颊留下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父亲饿得只想哭,不停地抬头说:“娘,我饿!”
奶奶起身在带来的包裹里摸出了一块饼子,望着儿子干裂的嘴唇,用手轻轻地替儿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安慰说:“周周乖,再忍忍吧!小姨给我们烧开水去了,她很快会回来的,有开水了娘给你泡馍吃!”
父亲听话地点点头,拿着饼子在嘴里嚼了半天,口干的咽不下去。
一会儿,小姨奶奶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瓦罐,一只手拿了两只碗和两双筷子进来,奶奶激动地悄声问:“翠娥,你这是什么呀?”
小姨奶奶摇摇手,示意叫奶奶不要声张,她悄悄地告诉奶奶说:“三姐,我下午在挖野菜时,挖了两根野红萝卜,在涝池里洗干净了,藏着没舍得吃,她不知道!大嫂把米面都锁在她睡的里屋里,她不让我给你们做饭。却让我给你们烧水喝,我顺便把这个偷偷地取出来,连萝卜带樱子煮给你和小周周吃,你们先垫巴一下肚子好睡觉!看你娘儿两个一路上辛辛苦苦,又累又渴的好不容易回来了,你看她凶巴巴的样子!她不叫咱们吃,咱们偷着吃,就给她不吃!这年月日子真难熬,二哥、三哥你们也过来喝点菜汤,晚上就能睡着了。”
小姨奶奶趁着微弱的灯光,把上面泛绿的煮菜水,和飘在上面的几片菜叶子倒在一只碗里,放在哥儿俩面前,剩下的连菜带汤都倒在另一只碗里,递给三姐和外甥吃。
饿的两眼发黑的父亲,看见有东西吃了,高兴的差点儿叫起来,奶奶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吓得他有意识的吐了一下舌头,急忙用手接住小姨从罐子里捞出那半生不熟的萝卜块,在手里倒着吹了吹,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了。
看着小外甥狼狈的吃相,姊妹几个的心好像刀剜一样难受,谁还忍心咽下那几片菜叶……?
此时,奶奶见有东西吃了,就把父亲手里的那一块干饼子要过来,一掰两半,一半掰成几小块泡在菜汤里,剩下的又放回包裹里给父亲藏起来,以备再挨饿的时候充饥应急。
奶奶赌气回娘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因为经过了大饥荒以后,没有了牲口代劳,种什么都得一撅头一撅头的刨,全靠人力辛苦劳作。奶奶仍然是早起晚归,没黑没明的跟着两个哥哥像男人一样下地劳作,回到家里又马不停蹄地做饭、扫院,样样活儿她都抢着干;却换不来大嫂这个当家婆娘的半点怜悯!
大妗婆处处看不惯父亲,经常骂他是个丧门星、拖油瓶,放着父亲的乳名不叫,成天就喊他拖油瓶,就连两个兄表弟也跟着叫他拖油瓶。
开始,父亲还和他们争辩,自己有名字,问他们为什么不叫他的名字,偏偏要叫他拖油瓶?几番争吵毫无结果,慢慢地他也就对这个称谓无所谓了。
父亲记忆最深的是,每当饭做熟了,地里干活的人还没有回来,表弟表哥肚子饿了,就可以提前吃饭,当他看到表兄、表弟吃饭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肚子特别的饿,他就是饿得怎么哭,大妗婆就是压住锅盖不给他吃。
有时候,大妗婆还故意当着大家的面,给他的两个儿子偏吃偏喝,就是不给父亲吃,故意气奶奶骂父亲是个多嘴驴。
知道大嫂的为人尖酸刻薄,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都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自己像一个乞丐似的寄人篱下,连在孙家当女佣的日子都不如,为养活一个没爹的孩子,一天拼死拼活的干活,看尽了人世的眉高眼低,还常常无缘无故的遭受大嫂的奚落和侮辱!
苦难的日子虽说觉得漫长难捱,却也过得飞快。
转眼间,秋夏两季,稀里糊涂的从指头缝里划过。
那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刚刚过了十月一的寒食节,第二天老天爷就迫不及待的降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
一夜之间,被大饥荒折磨的千疮百孔的黄土高原,被一场大雪装扮的晶莹纯洁,呈现出一个焕然一新的银色世界。昔日灰塌塌光秃秃,满目荒凉的景象荡然无存。
清早起来,大舅爷郑铎打开房门,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忧心忡忡的长吁短叹,他不知簸箕湾的吴老板,回去考虑的怎么样?今天是否能兑现?唉,这个该死的鬼天气,一夜之间,怎么就下了这么厚的雪,他用铁锨把院子里一尺多深的积雪,一锨一锨的开辟了一条通往大门外边的巷道。
听见里屋传来了老婆没完没了的骂声,他心烦意乱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只能长吁短叹,无计可施——
毫无遮拦的黄土高原上,狂风卷着雪花,仍然示威似的狂奔咆哮……
奶奶知道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原本想打开房门扫雪,房门刚刚一打开,狂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一股刺骨的寒气袭来,冻得奶奶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寒颤!鹅毛似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的下个不停,已经分不清房檐台和院子的界线了。
奶奶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油然而生——看见院子里有大哥开辟的几条巷道,她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抓了几把晶莹洁白的雪花洗了洗手和脸,又捏了几个雪团塞进嘴里,滋润了一下饥饿干渴的快要粘在一起的嗓子和肠胃,舒服极了!她反身关上房门回到里屋,看见小妹已经起来坐在炕上,从窗户纸的破缝里向外探望。
她便把箱子盖上的针线筐端过来,姐妹俩个坐在窗前开始拉鞋底做针线活。听见睡在身旁的儿子和小弟郑恩,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不停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被窝里瞎折腾!
奶奶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却也无能为力——
突然,小姨奶奶灵机一动,下去打开房门,看着洁白的雪花,兴奋地用雪花把手和脸搓洗干净,进来在柜子盖上拿了一个大碗,捏了一碗洁白的雪花饭团端进来说:“三哥,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一碗冻硬了的白馒头,你起来吃了它会好受些,肚子就不会那么饿了!小周周,你也尝尝看,真的很好吃!”说着话,她自个儿拿起一个雪团塞进嘴里,给父亲做示范,嘴里还不停地说:“好吃,好吃!”
饥肠咕咕父亲,听说有白馒头吃,第一个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小姨,白馒头在哪里?我的肚子好饿啊!”
小姨奶奶笑着把碗递到他面前,他看见白花花的一大碗,高兴地抓了一个稀里糊涂的就往嘴里塞,冰的他惊叫道:“咦——这是什么白馒头,怎么这么冰啊?”逗得大家都咯咯咯的笑起来。
“哦,我知道了!小姨拿雪球让我吃,骗我是白馒头!娘,我好想吃白馒头,哪怕是做梦吃白馒头,我也会高兴地笑醒哩!可惜我连这样的梦都从来没有做过。”父亲遗憾的低下了头。
奶奶的眼泪吧嗒吧的往下流……
“小周周,你就在心里想,这是一碗冻透了的白馒头,不就对了吗?”小舅爷看见姐姐难受痛苦地样子,他强忍着泪水,抓了一个雪团往嘴里塞,雪团在嘴里慢慢地融化,变成甜丝丝、凉飕飕的雪水慢慢地顺着干渴的食道流下去,还真舒服!
小姨奶奶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无不遗憾的遐想着说:“唉,老天爷若下的是白米细面,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