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上海是东方的好莱坞 。也有人说，上海是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 但比较确切地说，中国的民族电影从诞生、发展到昌盛时期，上海是中国电影 业的摇篮 。 因为，这里曾诞生了许多个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第一部故事 片，第一部纪录片，第一部有声电影……因此，把上海称作是中国电影的发祥 地，也不会过分。

谢晋在这许多的“第一”当中，自然也有他的位置，他执导的《女篮五号》， 就是新中国第一部彩色体育故事片，不过这已是 1957 年的事，其时离全国解 放，已过去七个年头了 。而在这之前，谢晋并没有拍出有影响的作品来，虽然 他也参与拍摄了诸如《望穿秋水》、《影迷传》、《鸡毛信》和《妇女代表》等一些片 子，但那都是以一个副导演的身份参与的，况且作品的影响也不大，后来虽独 立执导了三四部片子，如《控诉》、《兰桥会》、《一场风波》、《水乡的春天》、《春节 大联欢》等等，但这些作品基本上也是一些迎合和图解当时政治形势的小片 子，从总体上来说，影响都不大，因此，充其量只能说是谢晋在从影道路上蹒跚 学步时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足迹。

与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所不同的是，1951年以后文艺界的形势相对 显得有一些严峻，虽然文艺界在这热火朝天的战斗岁月中是不可能无动于衷 的，但他们的确感到有一些无所适从，他们之中的有一些人甚至为此深感痛 苦 。就拿电影界来说，一些片子，今天刚说你是为工农兵服务的，而明天却突 然说你是违背无产阶级政治方向的 。有一些演员，今天刚刚受到了表扬，而明 天突然宣布他有政治问题，叫他靠边站，甚至被逮捕等等 。所有这些，令许多 刚刚从旧社会过来的电影艺术家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最典型的要数对电 影《关连长》和《我们夫妇之间》这两部片子的批判了。《关连长》是 1950年由私 营的“文华影片公司”拍摄的，导演和主演均由著名电影艺术家石挥担任 。影 片的故事是这样的：“在人民解放军攻占上海的前夕，某部八连进驻上海远郊， 休整待命 。在此期间，关连长(一个可敬可亲的大老粗)带领全连，在新来的文 化教员(俞仲英饰)的帮助下学习文化，同时进行军事训练，把连队搞得生气勃 勃 。不久，他们接受了消灭敌军指挥所的任务，但在接近目标时，关连长突然 发现，那地方原来是一座孤儿院，有上百名孤儿被挟持在内，为了保全儿童的 生命，他当机立断，改枪炮袭击为白刃拼杀 。敌人消灭了，儿童的生命保全了， 而他却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了……”《我们夫妇之间》则是另一种题材，另一种风 格 。它是根据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肖也牧的同名小说改编的 。集改编与导演 于一身的是著名导演郑君里，男女主角分别由著名演员赵丹与蒋天流担任。 影片的故事也颇有新意，说的是在上海长大的知识分子干部李克(赵丹饰)与 在山东解放区贫民出身的干部张英(蒋天流饰)结婚后，起初感情很好，但在他

们随军进入上海这个十里洋场的大都会后，面对新的时代与新的环境，双方对 许多事情的看法产生了分歧 。随着剧情的发展，矛盾越来越尖锐，以致伤了夫 妻感情，只得暂时分居 。后来他们在上级领导的帮助下，在同工人群众的接触 中，受到启发与教育，双方都认识到各自的不足，于是在新的思想基础上夫妇又 重归于好……

这样紧跟形势的主旋律影片竟然也遭到批判，这在当今来说，实在难以理 解，然而，对于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来说，则似乎又并不感到奇怪 。因为那 是个不仅对作品的政治方向，而且对作品的思想感情、风格样式与审美情趣也 要求一致的年代，而这两部影片在这些方面似乎有点“出格”，被认为有越轨行 为，也就是说，它反映了所谓“小资产阶级创作倾向”，因而其被批判的命运也 是不可避免的……

由于电影《关连长》和《我们夫妇之间》等电影的被批判，严重地挫伤了广 大文艺工作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堵塞了艺术多样化的道路，助长了干巴巴的 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倾向，给刚刚起步的新中国电影事业带来了严重的后 果 。就在批判这几部片子的当年，即 1951年，电影创作便陷入了中国当代电影 史上的第一个低谷，这一年，全国的三大国营电影制片厂只生产了一部故事片

……

然而更可怕的是，由此带来的连锁反应还远不止这些，随着电影的被批 判，许多电影界的负责同志和主创人员也因此受到了责难、打击甚至迫害，曾 经推荐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并建议有关单位把它搬上银幕的夏衍，因此作了 深刻的检查，具体实施编写剧本的上海电影文学研究所被勒令停办 。小说作 者、当时年仅三十一岁的肖也牧在作了长篇检查后而被迫停笔 。并且由此开 始，恶运便始终纠缠着这位思想敏锐、才华横溢的作家，在 1957 年被划为“右 派”后，1970年 10月又被押送“五七干校”劳动，最后含冤而死，葬身在乱石冈 。 该片编导郑君里也难逃厄运，他在《文汇报》上发表了《我必须痛彻地改造自 己》的检讨后，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没想好景不长，“文革”活动一开始，他就 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然后被投进监狱，于 1969年被残酷迫害致死 。至于电影 《关连长》的导演与主演石挥，其命运就更加悲掺了 。这位被日本著名电影评 论家佐藤忠男誉为“中国最好的演员”、“第一流的导演”的艺术家，自《关连长》被批判后，本想改弦易辙，再也不敢去触及工农兵的题材了 。但在后来的“双 百”方针的鼓舞下，再加上艺术家的良心和责任心，不可能令他在时代火热的 生活面前无动于衷，于是他又关心起现实生活来 。没想就在他抱着美好的心 愿紧锣密鼓地拍摄《雾海夜航》的影片时，便被打成了“右派”，罪名比上次“丑 化工农兵”形像更严重，这次是“诬蔑党的干部形像”了，于是，接二连三的批判 开始了，各大报刊公开的点名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莫须有的罪名：反对党的文 艺政策、生活上腐化堕落等等，也一古脑儿扣在他的头上了 。所有这一切，对 秉性耿直、把艺术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石挥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在 1957年秋天的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里，有关部门组织人员在上海淮海中路电影 局小放映厅里对石挥作了最后一次批判后，石挥失踪了 。就在社会上流传着 “石挥外逃”的各种谣言时，有一天在面临东海吴淞口外的大海中飘来了一具 无名尸，当地善良的百姓将这具无名尸草草地包了一下，在一个比较干燥的地 方，掘了一个洞，草草地将他掩埋了 。后经法医反复分析鉴定，这具无名尸就 是大名鼎鼎的著名电影艺术家石挥……

可以这么说，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次政治风暴，就是从 1951年开始的 。虽 然，这次政治风暴，远没有像后来的“反右”和“文革”那么急风暴雨和充满着血 腥，但它却掀开了中国政治生活中“潘多拉”的盒子，中国电影界，当然也包括 整个文艺界多灾多难的历史，由此拉开了帷幕。

从 1952年 1月由上海长江电影制片厂正式调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任副导演 的谢晋，自然是不可能在这场政治风暴的风暴眼中而怡然自得的 。作为年轻 的副导演，由于作品不多和担任的职务不同，他虽然不可能处在像石挥 、郑君里等那样一批艺术家显眼的位置，从而也就避免了成为这场政治风暴中的牺牲品，但他却分明感受到了这场政治风暴所带来的那股寒意 。坦率地说，他对电影界这一时期的政治环境是不满意的，他弄不懂，拍一部电影，主观愿 望是好的，反映的也是工农兵的生活，但拍出来以后，为何这也不是，那也不 是 。在厂里，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这个导演和那个演员拍的片子挨了批，那个 导演和演员正在作检查等等的消息 。当然，他承认这里面也有创作人员的原 因，比如，对要歌颂要表现的工农兵形像理解不深，有时难免产生一些偏差。 有些人刚从旧社会过来，对新中国日新月异的新生活和新事物一时接受不了 等等，但他认为这都是次要的，根本的原因恐怕不在这里 。 四十年后，当上影 厂庆祝建厂四十周年的时候，曾亲历过这场政治风暴并深受其害的著名戏剧 电影编导与理论家陈鲤庭说出了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他说：“阻碍上影厂生 产的根本原因，是自上而下的左的路线和左的思潮，这条路线不相信旧社会来 的电影工作者(包括左翼剧联的同志)，把他们分成三六九等，改造为主，控制 使用 。有的还莫名其妙地被怀疑是“特嫌”，长期挂起来，一有政治运动，这些 同志首当其冲，批的批，斗的斗……这种对创作人员的摧残，无疑是对电影事 业的‘戕害’。”

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中，上影厂这部庞大的机器自然并没有也不会停止转 动 。1951年，这个被誉为全国电影半壁江山的制片厂只勉强完成了一部片子， 1952年稍好一些 。这两年里，谢晋也只拍了一部片子，这是他独立执导的第一 部片子，片名叫《控诉》。 不过，那时候他还在私营的上海长江电影制片厂，所 以，这部片子不能算在上影厂的名下 。1952年他调入上影厂后，因为尚处在熟 悉情况阶段，自然也就无片可拍 。到 1953年，他一共拍了三部片子，一部叫《鸡 毛信》、一部叫《妇女代表》，还有一部叫《兰桥会》。 拍《兰桥会》时，他已被上影 厂任命为正导演 。而拍《鸡毛信》和《妇女代表》时，他还是副导演 。他与石挥 的合作，就是从拍《鸡毛信》一片开始的 。当时石挥刚刚从被批判的《关连长》 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一时不想再拍表现工农兵生活的影片，看到有一部反映革 命历史题材的《鸡毛信》，就把它争取了过来，并把谢晋拉进了剧组，作为自己 的副手 。虽然这一时期石挥的创作思想从总体上来说，还比较压抑，他原先在 文华影片公司任职时活跃而旺盛的创作态势已基本失去 。但无论如何，石挥 天才式的导演才华和表演才华，仍给谢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因为有了这 一次合作，才有了谢晋与石挥的第二次合作 。在拍完《鸡毛信》以后，电影界的政治空气又稍稍的活跃和宽松了一些，于是，上影厂的一些主创人员便又“蠢 蠢欲动”了起来，大家自由结合，相继成立了几个类似像后来的创作集体这样 的组织，其中数“五花社”最为活跃 。这个社领头的就是石挥，其次是谢晋、白 沉、桑弧、杨华、徐昌霖、沈寂等人 。 由于“五花社”的宗旨是主张自由选题，自 由创作，因此，它一问世，便给当时死气沉沉缺乏生气的上影厂注入了一股活 跃的生机 。但好景不长，正当石挥带着大家精神抖擞地准备推出一批艺术精 品时，“反右”开始了，“五花社”自然难逃厄运，内中七位才华卓著的导演编剧， 竟有五人被打成右派，没有打成右派的，也被左派们打入了另册 。至此，谢晋 与石挥的第二次合作，也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