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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学中短篇小说集

2022-06-17 21:3433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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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寡妇楼(1)

长江岸边的狂风猛烈地摇晃着站台边黄葛树,繁茂的枝叶在昏黄的月光下挣扎,几株软弱的小草贴着地面弯下去又爬起来,顽强地抵抗着,然而不幸仍然发生了,它们终于被狂风连根拨起,翻卷入阴冷的夜空。

天上稀疏的星星眨着无奈和悲哀的眼睛。一列货物列车从站台外的轨道上驶过,留下光和热的轰鸣。紧接着瞬间寂静里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达声,突然暴发一阵狗的狂吠,从粗犷响亮的声音判断,是住在附近老陈家的大黑在嘶吼。难道发生意外,难道有坏人侵扰?这里可不是世外桃园!

惊醒的艾思梦从床上梭下来,约思索,没拉开灯,拿起手电,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透过窗玻璃见陡峭半壁的黄葛树枝叶暗影摇晃,岩壁顶端站台上仿佛有闪动的手电光柱,他闭住呼吸静静地倾听,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转身开了房门,拐着跛脚,一步步往外走,开了走道的大门。顺着缓坡的不规则的石梯坎一步又一步爬行。路边的虫子啾啾地叫,半睁着眼的野草和小花朵轻轻地摇头。这条路他很熟悉,走过无数次,虽然行走不便,但乐意爬上梭下。顶着并不客气的凉风,他用最快的速度上到了站台,张开嘴长长地吐了口气。

站台左边百米处和公路联接,在联接点朝长江边方向的地方,住着吊脚楼老陈一家人。老陈近六十岁,健壮结实,儿子和媳妇到贵州采矿去了,极少在家,大多数时间是他和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六岁孙女娅娅相伴。

这个名叫江铁村的地方,虽然有铁路、港口、钢厂,交通却很不方便。港口只装卸货物,没客运轮渡,每天铁路只两趟慢车经过,钢厂避免物资丢失,把厂区用高墙圈起来,禁止车辆行人通行,只剩墙外不宽的土公路,没公共汽车行驶,就是坐出租车,也间或被钢厂的治保人员叫停检查,搞得尴尬无比。要进城去,只得步行或者乘三轮车、摩托车,到三公里外才能乘上公交车。

陈老头是三轮、摩托车邦的一员,除在河边种点菜,养几只鹅,间或搬运铁路车伤尸体,就开三轮车接送人,以此维持生计。

在大黑狗的狂吠声里,艾思梦看见老陈家屋外有两个黑影游来蹿去,走走停停,非常关注老陈家门口,还似乎叽叽咕咕着什么。夜色里烟头亮着伸缩起伏的光亮。他警惕地向前走了几步,对话声飘了过来:

“老人家,请问你刚才拉回的车里是不是坐了个长发姑娘?”

汪汪汪……大黑狂叫着向问话人扑去,尾巴使劲摇。

老陈叫停大黑,斜着睁大的眼睛说:“你……问,啥了嘞?”声音响,一字一顿,似乎耳朵背。

问话人四十来岁,又高又壮,光头。他旁边站着的男人也是光头,矮小,三十多岁,戴着宽边眼镜。矮光头挺着肚子,挥动短胳膊问了同样意思的话。

老陈这次听清楚了,上前一步道:“啥子长发姑娘....没有的事。……你俩别瞪大眼睛装好奇,我们这个地方偏僻,没什么长发姑娘……搞不好,长发妖怪到出来了。”他嘿嘿地笑。

高光头不甘心地伸长脖子向屋头门口望,门没关严,灯光从门缝射出来,像明晃晃的刀插在空中,闪着寒气,屋内有身影和细微的声音传出。

高光头向前跨了步,矮光头立即跟上他的动作,大黑突然蹦起来,向两人扑去,矮光头坐在地上,高光头右脚跪在地上,都退出两米远。高光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摸出支烟递给陈老头,被陈老头胳膊挡了回去。高光头脖子伸得更长了,两眼发出电击般的光,那双打惯人的手捏出水,在光光的脑壳上撸了撸,强忍着落下来。

嘣地声大响,狂风把路边大树的枯枝吹落下来,有一根断开的细枝砸在矮小光头的头顶上,他痛苦叫声似受虐待的猫。

大黑再次狂吼起来,在不宽的房门外蹦来跳去,锋利的前爪在空中舞动,眼珠像射子弹的枪口。

高光头摸出随身携带的长刀,矮光头掏腰间匕首。

在爆裂的气氛里,房门突然打开,光亮一片,此时,一个矮矮的长发人走了出来:“爸爸,谁在找事,深更半夜的,还要你出车,不去了。钱都找得完吗?”说话人穿过陈老头和大黑,大大方方地走到两个光头面前,手叉着腰,昂起头,片刻又把长发甩了一圈。

陈老怔住了,两个找人的光头更是目瞪口呆,明明看到坐上车的是个身材清秀年轻漂亮的姑娘,啷个会是个矮肥的中年妇女。两个光头收回随身的武器。高光头犹豫中还是拿起手电照向长发,面前是个方脸盘,粗黑眉毛,大嘴巴的女人,哪有殷姑娘半点影子。他摸了摸发光的脑壳,又望了望和他同样发恍发神的矮光头,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恶狠狠地道:“我们走。”

在大黑的狂吠声里,汽车马达声远了。

陈老头和长发女人回到屋内,关好门。陈老头对儿媳妇钟惠说:“你好机智,啷个想到这个办法,你走出来,我心跳到老高。”

“殷勤姑娘能化装改变形象,我就不可以?莫说,当时还是虚。但这是我们住的地方,还有大黑。就豁出去了。”

“谢谢,陈伯伯,钟姐。”一个年轻的声音脆脆地说。

“看你说到哪去了,你对我们娅娅的关爱和照顾,感谢你八次、十次都对不上哩!”

宽大的矮床上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她手里玩着紫色的小熊猫,此时她梭到床边,把熊猫的头朝着殷姑娘说:“宝宝,乖乖,你叫呀,笑呀。是殷阿姨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我太喜欢你了,特别喜欢妈妈、爸爸、爷爷和殷阿姨。”

殷勤对着小熊猫轻轻地张了张右掌伸出的几根纤细的指头,熊猫在娅娅的手里点头笑,殷勤接过熊猫,顺势把娅娅搂在怀里,用手梳理着娅娅额前的细发,然后盯着她细声说:“妈妈回来看娅娅,娅娅好高兴哟,嘴里装满甜”又用细手指去抚摸娅娅的脸蛋。

娅娅从殷勤怀里挣脱出来,梭下床,从矮平柜的瓶子里倒出几颗红色的糖果,撕开一粒,硬往殷勤嘴里送,殷勤客气地不要,娅娅撒娇,硬把糖果送进她嘴里才满意地笑了,再去抱起小熊猫。

娅娅的妈妈钟惠今天下午才到家,她来把女儿接到贵州的一家著名医院去治病。她从娅娅的爷爷那里知道,有个年轻姑娘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地喜欢娅娅。要不是姑娘的细心、机智,勇敢,我们的娅娅真不知道会怎样。

那天老陈接到一笔不错的三轮车运输生意,必须早行,匆忙里只好把还在睡觉的孙女锁在屋内。娅娅醒后没见到爷爷,喊几声没回音就在屋头找,没找到就呜咽起来,呜咽后没人管,就在屋内转来转去,看到桌上蓝色的尼龙网里罩放着黄色面包和咸菜,拿到嘴就吃,口干就了去倒开水喝,谁知温水瓶没拿稳嘣地落到地上,开水把她胳膊和脚杆烫得鲜红,痛得哇哇大叫。她爬到门口拍打着门板,哭着吼叫。关在屋外的大黑也在门外跑来跑去狂吠,还一会儿去咬路人,一会儿用头碰门板。

路过的殷勤是被大黑咬着衣襟拉到门口的。她感到大黑很反常,平常她路过的时候都是摇摇尾巴,或者亲热地向她轻轻地叫两声。这次好像不认识她似地狂吠,她要走,咬着她衣襟不放。细心的她觉得有事,就顺着大黑来到门口。她很快听到屋内娅娅的叫喊声。急了,推了推门,关得很紧,再一看上了锁。她弯腰则着耳朵听声音,又拍打门,问啥子事?屋内的娅娅直叫痛,大声喊救命呀!殷勤想去开锁,拿出自己的一把把钥匙试没打开,又在旁边找来一根小铁棍去撬门框上的锁框,更丝毫没动,而屋内喊声越来越急,此时殷勤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也顾不姑娘形象,两手抱起路边的一条长铁管用尽全力砸向木门板,就在砸得汗水直流时,门板终于开了个洞,她钻进去,见娅娅睡在冰冷的地上,被开水烫了的胳膊和脚杆红肿起来,上面一层细泡,泡上透着柔光。她拿着旁边的蓝色尼龙罩,刨开娅娅身边的碎玻璃渣,抱起娅娅,又摸出自己的手巾擦娅娅脸上的泪水,说:“别怕,阿姨来救你啦!阿姨马上抱你去医院治疗。”娅娅死死地抱住她不放。

殷勤放下娅娅后,又从里屋内扩大了打开的门洞。她抱着娅娅钻出门洞后,立即叫来三轮车,坐到大路边上,叫来出租车,正要送医院治时,老陈头闻讯赶到了。

抢救及时,娅娅得到妥善治疗,恢复很快。

从那以后,娅娅喜欢殷勤阿姨,隔三差五地就要问爷爷:“殷阿姨嘞,你看到她了吗?……她今天穿的啥衣服,红的还是白的,她头扎蝴蝶结了嘛?”

爷爷给她说:“殷阿姨是大姑娘了啦,哪会扎蝴蝶结,扎蝴蝶结是你们小姑娘的事。”

娅娅摇摇头说:“错了,爷爷肯定你搞错了,殷阿姨漂亮,扎起蝴蝶更好看了,她肯定会扎的。”

殷勤也牵挂着娅娅。路过时都要停脚望望,大黑更像报喜讯似鸣叫着。她给娅娅买糖果、小人书、小玩具,还到过娅娅家里给她讲故事,和娅娅做游戏……

老陈头看到这一切,一股温暖的情感悄悄地爬到心窝,那莫名的块垒开始融化了。那是他对住在江铁村135号人陈旧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