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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殷花婶一直关心惦记着我,她得知我从学校回了一趟家,为没有见上一面而一直难过,那是我的过错,年纪小,不懂事。

后来,殷花婶吵吵展松叔,展松叔无奈,拖了一阵子,找个由头,让余贵赶着驴车,拉着她和展厚婶进县城。

先到东门外见了我姥爷,把我们家的现状详细的跟姥爷说。姥爷身体大不如以前,每天咳嗽不止,对我娘的事以及我们的家事,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去关心。他嘱咐殷花婶:“你是杰儿的姨,这孩子就托付给你,往后多费一些心思,他娘地下有知,会感激你的。”

姥爷问起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音信,怎么嫁到余家庄的,殷花婶脸红红的,半天不吱声,姥爷也就不再多问,想想她自小离家,不知吃了多少的苦,现在娘家也没有什么至亲之人,悲情窦生,拉住她的手大半天不松:“伯父现下也孤独得很,两个儿子说是在青岛,但是一年也难回家一趟,都怕沾了我这坏成份的晦气,你若不嫌弃,就多来走动走动。”

殷花婶点头,她想起先前在余家庄见到了堂哥王挺,便跟我姥爷如实的说,姥爷听了也后觉得蹊跷,自言自语的念叨着:“他当了先生啦,不能吧。”沉思了一会儿,又摇着头:“听说讀完书就从军了,在烟台刘珍年司令部做什么秘书副官,后来。刘珍年都死了,都以为他早就客死他乡了呢,居然还能活着。”

“这年头,年轻的人呀,无可预料,无可预料。”姥爷哭笑着。

姥姥从门外进来:“外边都在嚷嚷着去开公审大会,不出去看看?”

姥爷把脸一沉:“有什么看头,这些年你看见的还少吗。”

“听说这次公审的的国民党特务,开完大会就去枪毙。”姥姥仍唠叨着,姥爷的脸更长:“得了,到时候公审我,让你看个够,公审,公审,你以为这是唱大戏了?”

殷花婶和展厚婶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公审大会,心里痒痒着,再者她们还惦记着到学校看我,便找个话儿早早辞别姥爷和姥姥。

走出门来,随着如潮的人群,她们走向开会的地点,——南广场,余贵紧随其后,无奈他赶着驴车,在人群里走不动,只能不时扯开嗓子喊几声,让她们等一等。

走到半路,看闹哄哄的人群不知怎么从对面折了回来,一打听,大会开完了,人们都在赶往法场,去看枪毙人的光景儿。

随之对面就传来汽车喇叭开道的声音,大街上的人群当即避到两侧,三辆卡车从大街中央缓缓驶过,上面站着全副武装军人和五花大绑的犯人。殷花婶没有见过这场景,抬起头瞧一眼,见到的光景与说书唱戏里的一模一样,犯人的后背上都插着一块亡命牌子,上边写着犯人的名字,名字上打着一个红色的×。

“哇,要枪毙这么多人呀。”人群里有人惊叹。

“不对,大多是陪绑的,名字上没有打×的都能活。”有人在旁边嘀咕着。突然有人惊诧:“嚯,真的呀,快看看,还真的有没打×的呀。”

卡车在大街上行驶的很慢,比步行还要慢一些,被绑的犯人每个都耷拉着脑袋,面似土灰,殷花婶不忍看车上的人,把脸转到一边。

“啊,王老师!王挺……快看,有王挺!”展厚婶惊呼一声。

殷花婶吓了一跳,就听余贵随声附和:“是,是那个王……王老师。”

殷花婶的心怦怦跳,顺势看去,那卡车上站着的犯人里,还真是有她的堂哥王挺,头发长长的,满脸污垢,再没有做先生时的模样,他胸前挂着牌子,上写“国民党特务王挺”。

殷花婶看的真切,觉得两眼一黑,身子晃了两晃,软绵绵瘫倒,余贵和展厚婶见状,赶忙抱住,在众人协助下,推推搡搡,抬上了余贵的驴车。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有人围拢上来。

殷花婶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卡车过后,跟上来的是呼口号的人群,有序的庞大的男女青年队伍,见到这边有情况,有人停下来询问,余贵和展厚婶看时,是葛春霞。

葛春霞是这支宣传队伍的负责人之一,她没有时间跟展厚婶多说,从展厚婶嘴里知道了我,余展强仅存的儿子,现在子弟学校读书,说道:“我中午也过去看看这孩子,不见不散。”便匆匆告别,随着队伍走了。

殷花婶醒来,人群已经走完。

她的两眼直直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堂哥王挺的面庞,心底疑惑:二哥他是特务,这是真的吗,他要被枪毙?……不可能啊!……可是,谁能救他,我……我行吗?我怎么救他,装疯卖傻?……

眼泪在殷花婶眼窝里打着转儿,心里象被猫抓挠一样,闭上眼睛,把眼泪挤出来,任它流淌到嘴边,

凭直觉,她肯定二哥绝对不是什么“特务”。闭目凝神,默默地祷告:苍天,让我鬼魂附体一次吧!小春姐姐,你,你,……你快些再到我身上附一次身吧!

余贵着急了,他看不惯这种‘憋死驴'的光景,嚷道:“婶子呵,咱有事办事,没事完事,痛痛快快的好不好,现在是到法场还是到学校?凭您一句话。”听到余贵嚷嚷,展厚婶也缓过来:“对呀,要不咱们先到法场去看看?”

殷花婶慢不经心地点点头,余贵舒一口气,调转驴车,奔向法场笑河口的方向。

笑河口,原名小河口,现是莱阳最高学府海都学院所在地,当年这儿可是处斩犯人的法场。出城东门,向北走一里,恰是一条小河汇入与高埠河的入口,俗称小河口,沿这里向西延长,正好和城隍庙、将军顶、西天眼等地连在一条纬线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成了古城莱阳历朝历代法场的,就象在京城,一提到正法杀人,人们就想到菜市口一样,莱阳的囚犯走到小河口,也就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古往今来这里不知落下了多少人头,曾几何时,也曾有那自以为死得其所的死囚,慷慨歌闹市、引刀为一笑的,百姓们不胜感慨,遂将‘笑’字代替了‘小’字,体现了人们感叹人生苦短,笑上西天的无奈心境,更以此释解死囚的绝望心情。

殷花婶一路都在思忖,应该怎样去救下二哥王挺,大呼刀下留人?肯定是不行了,现在是一律的用枪处决犯人,高喊冤枉?恐怕也不会有人搭理,怎么办?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扮演县委的领导或者的专署的领导,或许能真的把二哥救下来,然后在迅速转移。

她正在想入非非,思考着良策,驴车又被折回来的人群堵住,半步也不能前行,原来法场执行已经结束。结束啦……这么快就结束了,二哥他就这样被正法了,没命了?

人群渐渐稀疏散去,殷花婶仍不死心,催余贵将驴车驾到笑河口,余贵不奈其烦,说道:“犯人都已经枪毙了,还有啥看头啊。”

“你别管。”殷花婶眼里愤愤的,眼神直视着前方,余贵看看她的模样,怪吓人的,再不敢言语,乖乖地赶动了驴车,心里犯着嘀咕:行了行了,您可千万千万别鬼魂附体。

法场上人已散尽,空荡荡,只有一辆卡车,在等待收拾无人收殓的尸体。

殷花婶走上前去,见有五六具尸体横竖倒在一个土坎前,每一具相距五六步远,双手被反绑着,面部朝下,背部朝上,尸体的脚心都是朝上状,余贵看罢,浑身麻酥酥的,想到一句俗话:生来万般要脸,死后脚底朝天,原来这人被枪打死了以后都是这般形状!他不敢细看,但越是这样,越是忍不住要多看一眼,见每一个尸首的后头部都炸出了殷红兼乳白的一团东西,可能是脑浆吧?据说现在全是用的炸子儿,子弹在脑壳里面爆炸,保证一枪毙命,省却了验尸补枪的麻烦。

展厚婶一直坐在驴车上,面部向着来时的方向,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上一眼,她的心堵在嗓子眼儿里,像是自己要被枪毙一样害怕,血液凝固得无法流动,鼻腔里面不断吸入血的腥味。听着殷花和余贵说话,她判断着还需要多少时间,好赶快离开这鬼地方……鬼地方,这真的是一个鬼地方,古往今来,这地方承载和送往了多少鬼魂……

殷花婶沿尸体来回走了两遭,那亡命牌子早已散落到远处,无法辨认哪一个是她的二哥王挺,心里奇怪,索性走上前去,走到每一具尸首的头部,看看其面孔,但见面目狰狞的者有之,安详如睡者有之,惊恐不安者有之,沮丧无奈者有之,每一个人都留下了自己最后的定格。

唯独不见二哥。

卡车旁走过来两个军人,态度和善,问殷花婶:“干什么的,收尸吗?”

殷花婶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

“王挺。”殷花婶沮丧地说着,眼神仍在往尸体堆里扫。

“什么王挺,他是来陪决的,早回去了。”军人说:“走吧走吧,这地儿没有什么

好看的。”

“……是真的吗?”殷花婶在一小时的时间里,经历大悲大喜,绝路逢生的心里巨变,内心的冲击使她再也无法控制,禁不住哈哈的大笑了两声:“呵……。”

笑声是尖而酸的,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余贵把嘴一咧,嘴角到了耳根下边:“妈呀。您……您可别吓我啊。”

“我二哥没死,没死……”殷花婶重复着。

余贵大声响起来:“谁说他死啦,他的名字没有打那红叉叉,怎么会死呢?”展厚婶也跟着附和:“就是,我也看见的,他怎么会死呢?”殷花婶略有所思:“那你们不早早告诉俺,害的俺到这里翻腾死尸。”

“只道是来看法场,谁知道你是来收尸的。”展厚婶说道。

余贵把嘴仍然咧着,对着那拉车的毛驴:“你呀,也看见的清楚,怎么不告诉婶子!”朝着驴的长脸就是一巴掌,那驴被打得疼了,呲了两下鼻子,前蹄朝地面扒了两下,垂头闭眼不语。

三人惊吓一场,心惊肉跳,但又都觉得没趣,想起今天主要是到学校看我的,说不定葛春霞现在已经到了呢,于是慌忙上车离开。

当时的时间已经接近响午。

诗云:生死孽缘难了断,法场寻你旧时颜。几度回首哭当歌,谁识殷殷红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