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莱阳之行,展厚婶从葛春霞嘴里知道了一个消息,说当年参军的莱阳鹤山营,从南边回来了,这次基本上是全体退役,复员回乡,再也不用打仗了。

展厚叔当兵那阵儿,正是参加了鹤山营的,展厚婶心里一阵欢喜,日夜盼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先后四次跑到莱阳县城,向葛春霞打探消息,弄得杨文昌哭笑不得:“这哪里是咱们能管得了的事儿?只是知道一点点消息而已。不要急,回家安心等着,一定会回来的,说不定人现在已经进入到了咱山东地界了。”

杨文昌已经升为主任,他的话展厚婶听了相信,他还告诉展厚婶,说王挺的案子已经结了,判了多少年不知道,反正人已经发配到了南墅石墨矿,让她回家一定把情况转告给殷花婶。

每次回家,展厚婶都原原本本的把事情经过跟二爷爷说上一遍,二爷爷心里喜滋滋的,嘴上却偏偏说着硬硬棒棒:“急什么,该回来时就回来了。”可是,他把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象是要迎接贵客,每天不知翘首向村外张望多少回。展厚婶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展厚叔参军那年,她生了一个女儿,这会老人家正盘算着抱孙子。

六月底,天气酷热,展松叔到乡里开会时接到通知,让各村组织妇女民兵和文艺宣传队,迎接光荣退伍的复员军人,名单上赫然写着余家庄余展厚——一等功臣。

村里沸腾了,男女老少,出村十里地欢迎展厚叔,再由青壮民兵乘上三辆驴车,敲锣打鼓进城迎接。

离城三里,后边的两辆驴车停下来,就地等候。

展松叔、杆子叔、余贵、余达、余主任(妇女主任)、展厚婶同乘第一辆驴车直接奔县人民武装部接人,锣鼓家什都留在后边的车上。

余主任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红花,大红花用绸子簇成,是准备给展厚叔戴的,她费了半宿的功夫做成。此时有风,再加上路上颠簸,红花有些变形,她不断的调整着花的形状,余贵看了心里发笑,道:“余主任,别弄了,这县里肯定给展厚叔做了光荣花,哪轮到咱们呢!”

余主任并不在意,依然用手指不断的整理呵护着,这是她的杰作,容不得有半点瑕疵,见余贵仍在喋喋不休,睨他一眼:“你懂什么,展厚是咱村第一个复员的,也是咱村到现在为止,唯一活着回来的人,而且还是立了大功的功臣,县里的能跟自家的一样吗?”

“对,这话实在。”杆子叔附和着,他的腿算是好了,只是走起路来有一点点的颠,现在把哪条伤腿正搭在余贵的腿上,余贵听他这样说话,很生气,“嗖”地把腿抽出来,杆子叔“哎哟”一声,瞪眼看余贵:“你这歪歪种,怎也不放一个屁!吆,疼死我了。”

“废话!你把腿压在人家身上,说了一声?”

县人民武装部的大院,已经来了不少的人,熙熙攘攘,有人已经接着功臣们回去了。展松叔和余达前去报道,好长的时间没有出来,眼见着天上布上了黑黑的乌云,似要下雨,大家着急,正准备叫余贵进去看看,见展松叔和余达急匆匆出来,后边还跟着两个身穿军装的干事,展松叔的脸色很不自然,嘴里不时说着什么。

余贵上前:“人呢,接到没有?”展松叔没有理他,后边的干事忙着解释:“是这样,余展厚同志是一等功臣,按规定是不能回你们村里的,现在,人住在军休所。”

“军休所在哪?那为什么通知我们来接人?”杆子叔追问,见雨点开始降落,着急地看着两个干事。

“跟我们走吧!”干事说话,展松叔摆手让大家上武装部的吉普车,余贵要上,被展松叔扒拉下来:“看护驴车!”余贵咧咧嘴,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娘的,这辈子就是没有坐汽车的命……”

原来,展厚叔回到莱阳已经有一年多,一直住在军休所。

当年,随鹤山大营出发的时候,一枪也没有放过,行军路过鲁西的一个小村镇,叫河北村,立足未稳就与国民党军交上了火,是遭遇战。我方几乎全是新兵,而对方则是坚守县城多年,撤退下来的剩勇,战斗异常惨烈,我方打的是勇气,对方打的是战术,打了一个白天,胜负难分,晚上对方就溜之大吉了,但是他们埋下了很多的地雷,当地的政府组织民兵排除,效果甚微,地雷不除,对村民们日常出行和生活都是很大的威胁,鹤山营接到了排雷任务,那天,是排雷任务的最后一天,展厚叔得身应手,充分的发挥了特长,因为他参军前就是石矿上的排哑炮高手。在连续排除了三十多个地雷之后,天渐渐黑下来,仅剩下二十米的雷区,展厚叔匍匐着身体,仔细清理除去地雷上边的泥土,不曾料想三米以外的一个战友排炸了地雷,随着一声巨响,碎石泥沙夹杂着铁片,铺天盖地象下雨一般哗啦啦从天上落了下来,一块不大不少的土块正好砸在了展厚叔是后头部位,人当时就昏死过去,三天三夜的昏迷,醒来时双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送往野战军医院检查,结果是因为受到重创,视网膜受损,再加上地雷爆炸时眼球被杂物损伤,眼角膜彻底溃烂,双眼失明已经是不可逆转。

当兵刚刚几个月就双眼失明,展厚叔心里无法承受,他天天哭,天天闹,闹着上前线,一死了之。后来感觉自己在部队已是废人,就坚决要求回乡,仍然没有得到批准,一年前,华东军区与莱阳专署在莱阳县建立了军休所,首长找他谈话,说是批准了他回乡的请求,将他从野战医院直接转到了莱阳军休所。

满以为那会儿可以回到余家庄,谁曾想到,在这里除去军休所的人,连莱阳地方政府也不知这里住着一个莱阳人。

这次,听到原来鹤山营的战友大部分都复员回乡的消息,展厚叔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人家都回家了,我老父亲还不得怀疑?不得急死?”他对军休所的人员天天重复着,无奈之下,军休所联系到人民县武装部,意在通知余家庄,老家来人看看他,也算是见到家乡的人了。

吉普车在大雨中驶进军休所,展厚叔听到家里来了人,激动,一个人拄着拐棍儿迎到大院,他仍然是在职军人,穿着军装,领章和军徽一应俱全,身体白胖,远远看去,很是威武。

展松叔看得清楚,大老远就高声喊着他的名字,待走到跟前,两人四手相握的时刻,竟一句花也说不出来了,泪水堵住了展松叔的喉咙,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展厚叔的眼睛,又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雨水伴着泪水,雨声伴着哭声,兄弟两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展厚婶走上前来,握住双手:“看看,俺是……?”说着话,声音也哽咽了。

“今天必须让他回去一趟啊,莱阳城外有十几个人在等着,出村十里地,全村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展松叔与同来的干事商量。

军休所安排了吉普车。

这次,展厚叔如愿回了老家一趟,这给余家庄人带来无尚的荣耀。不久以后,政府安排展厚婶一同住进了军休所,照顾展厚叔起居,他们的女儿我那小堂妹妞妞,也一同进了县城,二爷爷虽是历经风雨之人,不在意这些荣耀和待遇,但是看到村里参军当兵的第一个活着回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杆子叔没有声音了,怎么也想不到中农成分的余展厚,刚当了几年的兵,就成了功臣,就住进了军休所,那不是进了养老院吗?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何不自己去参军啊。

县里乡里连续召开了十几个大会,是英模报告会,但大部分的原因是为展厚叔召开的,展厚叔的报告是大会的主题,其他人就是筑一个场面而已。展厚叔识字不少,但是因眼睛失明,稿子也只能自己编写,凭着脑子记忆,想到那儿就说到哪儿,为了烘托战场气氛和规模,他常常将在鲁西那个叫着“河北”的小村的那场遭遇战,说成是“河北战役”。

“河北战役,那是多大的规模哦!”有人私下发笑,私下议论,但毕竟没有当面揭穿的,常了,“河北战役”几乎成了展厚叔的代称谓。

每次在余家庄附近开完会,展厚叔都要回家住上一阵子,久了就赖着不走,非要军休所全副武装的军人“押”回去不可,因此,观看“河北战役”被人押解回城,也就成了余家庄的一道风景,其中的笑话段子也就一茬一茬的滋生出来。

诗云:英雄有传奇,流芳千百里。不求多荣华,坦然安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