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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二爷爷病了一场,十多天卧床不起。

起因是祖坟的事,余姓的第一座老茔盘有百亩之大,地处莱阳城北门外的亭儿山,全是百年以前的老祖坟,后来因被坟头占满,各支都到乡下踩了各支的新茔地,我们这支都选到了余家庄,尔后子孙们要下乡,就奔着祖宗的坟地来了,所以就有了余家庄是‘死人先入,活人后驻’这一说。

如今县城规模扩大,政府选定这亭儿山作为山东省立莱阳第一中学的校址,余家祖坟理所当然的就必须搬迁。按理说,坟地属于私产,是祖上置办的地皮,政府应该给予一定的补助或者帮助选址,可是那时没有,一纸行政命令下来,必须执行。当时是第一、二、三支先接到了通知,可都被推脱了,最后把通知送到了余家庄,到了二爷爷的手里,二爷爷推不掉,因为其他各大长支都说了,余氏家谱不在他们手里,是在余家庄,由余家庄认祖归宗,负责祖坟的搬迁,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

二爷爷生气,跺着脚的骂,骂一支,说他们白白瞎了长支的名分,连祖宗都不认了,骂二支,说他们占了祖上最大的便宜,到头来都成了不孝子孙,骂三支,说他们不配做余姓的后人,现在已经过继给别人,宁肯认别人为祖宗,也不认余氏祖先,余姓人要以他们为耻。最后,二爷爷气呼呼地说道:“这政府也真是奇怪的政府,那朝那代有白迁人家祖坟的道理。这不是明抢嘛!”二奶奶赶紧止住他:“住口,可不敢这样说,不要老命了你?”“怕啥?我现在倒是真怀疑,这共产党是不是土匪起家的!”

二爷爷自打展厚叔成了功臣,说话也硬气了不少,经常牢骚满腹的,年纪大了,也没人去当真的理会。

展松叔笑着安抚:“二叔,别气了,不就是迁个坟嘛,他们不认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你想想看,当年为争这家谱,压了人家多少的份儿?你听说过的吧,再说了,这余家庄是咱们说了算,踩茔盘,有的是地儿啊。”

杆子叔一直在旁边抽烟,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抢着说话:“这事,我琢磨不对劲啊,想想看,他们找理由推脱的目的,是不是要向政府要补偿呢?”

“嗤——”二爷爷一个鼻涕声,打断了杆子叔的话,“你那是说话呀?我骂他们,是发发牢骚而已,余家人还不至于!”二爷爷将“余”字说的特重,意在提醒杆子叔,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展松叔道:“我琢磨着,他们那几支的人,现在还真是不一定在当地说了算,迁坟也得有地儿呀?”

“嗯。”二爷爷沉闷地点点头,不再吱声。

两锅烟的功夫,最后三人商定,这事认了。

展松叔说:“那老茔盘尽是些五世以上的祖坟,有年头没有去上坟了,仅小时候去过几次,记得碑高坟大的,要不要先去看看,心里有数?”

二爷爷说:“看看也好,我也有年头没有去了,还不知被人指着咱们的祖坟骂了多少回,是断子绝孙了呢?”

杆子叔“扑哧”一声笑出来,见二爷爷瞪他,立刻收住。

二爷爷怪癖,选择下午进城,晚上去看祖茔,展松叔和杆子叔只好依他,但心说晚上能看清楚啥啊?

七月半天气,下了一个夏天的雨,庄稼长得老高,河塘路边都是沟满壕平的水,青蛙蛤蟆贡嘎个不停,他们带了余贵和余达,一行五人在我姥爷家里吃了晚饭,二爷爷还替殷花婶捎来了山上的新鲜蘑菇,姥爷高兴,又要谈古论今,二爷爷无心多听,但无奈碍于情面,就听他论了一小会儿,让他过完了瘾,感觉天上云厚,催促展松叔备车上路,半小时的时间,就到了余氏茔地,时间也就接近了半夜。

茔地阴森森的,这儿的地形大家都没有印象,二爷爷在头里走着,余贵紧随其后提着灯笼,其余人只能在后边赶着灯笼放出的微光,小心翼翼前行。

大家自是静悄悄地走,若是白天,说不定会问这问那的,也没有什么恐惧,现在天漆黑漆黑的,又闷又热,谁都不吱声,在这古老的坟地中穿行,哪有不怕的道理。

展松叔觉得身上的白褂子前后都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是出透汗水了,一扭头他闻见杆子叔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紧走几步,离二爷爷近些,二爷爷身上也散发着酸酸的味道,又慢走拉开距离,低头闻一下自己的身体,也是又酸又臭。“妈的。”展松叔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有这么多的人,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他觉得所有的空气都是酸酸的臭臭的,憋得透不过气来,索性仰起头,向着天空,吸纳和喷吐一口新鲜的空气,嘴里长长地发出一声:“唿——,嗤——”的声音,哪知道,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静静的黑夜里,这怪异的“嗤—”音还没完,就把后边的余达吓得一个趔趄,只听余达“妈呀——”一声惊叫,接着又听到“妈呀……妈呀……扑通——”余达的音调变了,是惊魂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余贵惊愕,声音颤颤,提着灯笼回身询问。由于身子转得太急,不防备将灯笼里面的油灯甩倒,燃着了布质的灯笼罩儿,火苗上窜,呼啦一下,灯笼着了火,余贵的手被烧烫得不行,“呀……呀呀……”蹦了两个高儿,将灯笼一下甩到了天上。

借着这特殊的火光闪亮,大家看清,余达掉进了一个露天的坟穴里,正在水里拼命地向上爬着,“妈呀……妈呀”的拉着哭腔。

火光在瞬间就熄灭了,又是漆黑一团。

“不要怕!有我呢,二爷在,你们不要怕!”二爷爷的声音。

二爷爷抓住了余贵的肩膀,拄着余贵慢慢摸索着折了回来,他把余贵当成了拐杖,嘴里不停地说着话:“怕啥,别怕,……当年,老子在坟里都睡过一个月的觉呢。”

二爷爷的嘴里一直不闲着,声音稳稳当当的,给众人壮了胆量,杆子叔首先恢复过来,接着二爷爷的话道:“就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家人人都说句话,心里就踏实了。”

“好啦,出完汗,我也好了。”展松叔开口说了一句话。

气氛松弛下来,为防止滑倒,二爷爷指挥,杆子叔展松叔余贵手扯手人挨人把余达从坟穴子里拉了出来。

“出去吧,歇会儿。”二爷爷说。

来到路边,余达屁滚尿流地爬到车上,“呜呜”地哭个不停,他吓坏了,经历了刚才的紧张,其他的人却都有了一定的放松,话语也就多了起来,展松叔说:“时辰到后半夜了,这样黑的天,里边滑滑的,看了也没有用,还是等明天来看看吧。”

“那样好。”杆子叔附和,余贵说道:“我感觉好像有些坟子被挖了,有很多个大坑,往里面还有。”

听着他们的说话,二爷爷知道,没有一个原意再进去的,说道:“行啦,明天就明天。我原本打算去找找余氏始祖的坟,就走的。”

“住那儿?”杆子叔问道:“回东门外王家?”

“不行,深更半夜的。”二爷爷说:“住店吧。”

是时,已交丑时的末尾,自然是店也没有住成,好在是酷夏季节,二爷爷说:

“信马由缰,任它走好了,带你们去看看断霜桥。”

“哎,二爷,咋叫石桥断霜,说说呗。”余贵嚷道。

“石桥断霜”是古来莱阳八大景之一,传说的是城西南角,有一石桥,每天凌晨都驻满了做功夫的穷人,人多气热,相互取暖,待到日出后,大家都上工去了,霜气自然不存,这事儿,穷人心里都明白。但早前被一些文人觊觎,编出了一个个酸酸的故事,说是这石桥处地气好,冬天历来无霜,并列入来莱阳地八景之一,听着美好,却字字透出酸气,这故事,二爷爷历来都不屑开口,他一生最瞧不起那些穷酸文人,人穷不丢人,你装什么斯文?要多酸有多酸,此时的余贵那里知道二爷爷的心情。

这一夜,真是信马由缰,大家都在车上睡着了,马车真的把大家拉到了“石桥断霜”,醒来时发现马车就在西至村旁,是石桥断霜故事的发源地。二爷爷说:“就在这。不过,现在是没桥也没霜。”

大家心里知道,二爷爷一宿没有睡觉,是他故意把车驾过来的。

对面就是莱阳专署烈士子弟学校,二爷爷也正是冲着我来的。

天亮后我有幸跟着二爷爷走进了余氏茔盘,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祖茔的景象令人吃惊,墓碑全被拉倒,墓穴被撬翻,像是被炮弹炸翻的战场,剩下的是一个个满是臭水生满蚊虫的坑穴,二爷爷手拿家谱,挨个清点着,发现余姓其他三大支的直系祖坟已经全部挖走,剩下的,都是余家庄的直系祖坟了,二爷爷生气:“柏树呢,松树呢,房子呢……”他自言自语,不断地嘟囔,他象孩子似的看看大家每一个人的脸:“合抱的柏树、松树,四百多棵啊,青砖璃瓦的房子二十间多间……”

二爷爷疯了,气得胡子撅起来,背着手沿着坟场不停地走,然后拿出谱书,对照着一片狼藉的坟场转了很多圈,因家谱上详细记载着每一座坟茔的主人和位置,最后,二爷爷终于找到了始祖,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头前,二爷爷扑通跪倒,失声哀哭:“老祖宗……”

二爷爷找到了余姓的始祖。

“家谱在,始祖在,我们还是赢了,二叔。”展松叔来了精神,他恭恭敬敬地扶二爷爷起来。

二爷爷的脸色舒坦了一些,但他还是心疼那些树木,用手点指青埠、石头河的方向:“造孽……他……他们眼里哪有祖宗?”

回家二爷爷就躺下了,一躺就是十多天。

迁坟的事,展松叔杆子叔余贵余达以村里的名义,顺顺利利的办了,但二爷爷仍是后悔,他天天自责。

当初我爹爹和魏老板在城里的时候,这照料祖宗的事,全依靠他们,没想到他们走了以后,这几年真就把祖宗忘了。

“树木丢了,是余家庄的损失,是我的罪过呀。”二爷爷狠狠的责备自己。

城里来了人,政府的。他们找到二爷爷,说迁坟的事,政府表示感谢,并给予一些合理的经济补偿,二爷爷谢绝了,是当着展松叔杆子叔的面做的,他差展松叔到学校把我接回来,把家谱郑重的送到我的手中,说道:“往后,也不兴族长啥长的了,但这家谱还是要传的,你收好了,长大后也许还能为本族人办些事。”

我哭了,高低不接家谱,没法,转手呈到展松叔手中,展松叔惊愕,二爷爷看他一眼,点点头,展松叔无奈接受。

大约过了个把月,二爷爷彻底聋了,山炮的声音都听不见。

不久以后,展厚婶生下一个男孩,二爷爷心里自然高兴,但二爷爷听不见孙子喊他爷爷,聋得太重。

时间是合作化的前夜。

诗云:夜半三更探祖坟,森森阴气袭惊魂。虔诚飞到九霄外,一丝游魂得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