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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大爷爷余洪祖当真上了吊,被众人从房梁撮下来,已经没有了气息。

多年病魔缠身,再加上脑子里面的思想压力太大,苦不堪言,受罪受够了。

几年来动轧就在开会的时候被拉到台子上示众,虽然说是辈分高,没有好意思对他进行身体侮辱的,但是公事公办,没人敢说出个不字。展松叔无可奈何,只能是在他每次被示众之后,晚上到他的炕头坐一会儿,爷俩抽两三锅旱烟,仅是抽烟,说话的次数几乎没有,常了,都成了一种默契。

二爷爷看看大爷爷的遗容还算舒坦,寻思着这样也好,终算是解脱了,暂且顾不上死的,直奔展翔婶这边过来。

展翔婶吃的是巴豆,这东西有剧毒,此时正在上吐下泻,浑身痉挛。炕下围拢的众人手忙脚乱,乱成了一锅粥,但是没有一个能拿出正当主意的。

二爷爷上前查看,见神志还算清醒,断定症状确属巴豆中毒,吩咐展松叔立刻跑去他家取来药箱。

二爷爷有一个自己备用的药箱,里面盛满了各种中草药和各种跌打损伤的急救药物,家人有个头痛脑闷儿的,随时都能派上用场,曾给村里很多的人救过急。

药箱是通过一场生死教训以后才做成的,那年杆子叔的弟弟展彬还小,和另一个孩子因过多的吃了苦杏仁,口吐白沫,堪堪命悬一线。二爷爷和六爷爷一人一个包着往十里外的王大夫家里奔跑,半路上二爷爷亲眼看着那孩子咽了气。展彬算是命大,捡回了一条小命。事后王大夫说,就是耽搁了,如果早些发现,及时弄一些杏树皮或杏树的根,煎水服下,两个孩子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二爷爷听后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无能,误了孩子性命,此后便拜王大夫为师,学到一些基本药理。还买来一本药典研读。备了一个药箱,盛满很多的常用药物。杏仁中毒、蓖麻中毒、卤水中毒、砒霜中毒。等急救药方一应俱全。

二爷爷将此事保密了好多年,他以为传开了不好,说不定那一个耍小心眼,又知道他能治疗,真吃了砒霜咋办,万一治不好岂不误人性命。

二爷爷开出药名:黄连、菖蒲、甘草、噶根、白药子、黑豆、生藿、芦荟、寒水石写在纸上。

展松叔和他一起从箱里配药,外边早已烧好煎锅,药剂一挥而就,众人动手给展翔婶灌下。二爷爷仍不放心,派余贵余达去请王大夫——老大夫的儿子。

这边刚刚安排妥当,二爷爷一手捂着鼻子出来,吩咐余主任和殷花婶:“快,进屋把她的裤子换了,肯定是排大便了。”说着就一屁股坐到兀子上,点上一锅旱烟,长长的吸了两口,对杆子叔展松叔说道:“你们,安排老头子的丧事去吧。”

杆子叔展松叔面面相觑,心想着展翔媳妇身体无法主事,这丧事怎么安排?但看看二爷爷一脸的阴沉,悄悄退了出去。

工作组李乡长和两个同事仍然在场,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不知对这聋子爷说句什么,也不知自己应该向哪里去,最后只好悄悄退出,余主任跟上来,一行四人去了余主任家。

三天后大爷爷的丧事办毕,展翔婶的身体恢复过来,想想公爹的丧事办得过于简化,这样大的年纪,去世后连吹鼓手也没有雇请,四个儿子没一个给老人送终,这在余家庄也算是破天荒的事情,心中悲凉。

想到公爹的死因,想到那天的经过,展翔婶更是痛切心扉,余贵,都是这该死的余贵,这么多年来,余贵一直死乞白赖地缠着她,象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神秘兮兮的出现在眼前。

只从那次荒唐的际遇之后,余贵成了她命中的魔,摆不掉甩不掉,自己一个柔弱女人,难以启齿的屈辱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强忍过去,只能从良心上一次又一次痛恨自己,谴责自己。

那天余贵又找上门来,她沉着脸赶他走,并说余贵你也这样大的岁数了,要学点好,准备将来好好的成家立业,余贵说不急,有婶子你这样的美人儿,今生不成家又何妨,说着话就嬉皮笑脸凑上来,她真的很烦,拿擀面杖赶余贵,没有想到余贵本来就是赖皮主儿,猛地上来抱住她,——她依了他。但是,她忘记了年迈的公爹就在隔壁,随时可能一步踏过来,他也忘记了关上房门,任何人都可能从外边一步踏进来,也许,他们真的是习以为常而过于放肆了。

先是秋儿,秋儿冒冒失失地从外边一头闯进来,目睹了母亲和余贵不堪入目的窘态,初晓世事的秋儿一脸惊诧,抢到擀面杖就要爆打余贵,但,还是被她制止了。

秋儿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去。

再就是公爹,秋儿走后,她很是无地自容,余贵安慰说不要怕,她不屑听余贵的话,但是余贵告诉她,杆子马上就能要干合作社的社长了,答应余贵干副社长,若按杆子的政策,她这样的人家都要排除在社外。

她问余贵是怎么知道的,余贵说是工作组李乡长和杆子叔商量好了,已经定下的,余贵让她不要着急,有他余贵在,入社的事他一定要尽力,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入不上,大不然你就跟了我余贵,阶级成份立刻就变成红的了,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她懵了,这些年尝够了寄人篱下和深受孤立的滋味,照这样下去,秋儿将来找媳妇也够麻烦来,谁稀罕进这样家庭的门?

余贵说话的声音高高的,可能是他自己耳聋的缘故,她下意识地警觉到刚才的事,心里隐隐作痛,这不是给孩子作孽吗?忽然想起隔壁的公爹,心里更是一阵紧张,于是用手势制止了余贵说话,悄悄挪到门前,叫了两声没有答应,以为公爹是不是出去了,上前拉门,没有想到随着门扇的开启,公爹和拐棍一起一头栽了出来!

她惊呆了,公爹偷偷地听取了她的……

她无地自容,真的用那擀面杖把余贵打了出去。

“行啦!”公爹说。

公爹拄着拐棍低头走出门去,从背影看,是很失落的肢体语言,两条腿刚刚生过崽儿的母猪,一直打着飘儿。

她知道这事恐怕要生祸,心里一直怦怦地跳,前后盼顾也不见秋儿的踪影,心想,不然的话晚上去一趟地窖,让展翔也帮着琢磨琢磨入社的事。

午饭时没有见到公爹,秋儿也没有回来,到了晚饭时刻,秋儿回来了,仍然不见公爹身影,娘俩开始感觉事情不妙,她吩咐秋儿先到二爷爷家打探,然后找遍了四邻街坊,都是无果而回。坏了,公爹一定出事了,仍命秋儿出去找爷爷,自己沿院子里的所有房间挨间查看,果不其然,公爹吊在后院西厢房的房梁之上,她一声惊呼,上前看时,公爹身体已经冰凉。

展翔婶重新回到屋里,女儿已经熟睡,秋儿仍然没有回来。

她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感觉一种莫名的超然和轻松,是啊,像公爹这样多好!人生一世,终归尘土,干嘛要活得这样累啊?闭上了这两个黑窟窿,一了百了,再也不受这份人间的活罪!

——她找出家里陈藏的巴豆,一口气吃下肚里。

秋儿回来的时候,正是巴豆毒性开始发作的时候。见到母亲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嘴唇发紫,秋儿一阵惊慌,上前抱住母亲:“娘,娘你怎么了……”紧急关头,秋儿对母亲的怨气早已吓跑。

“秋儿,娘活够了,娘活不起……”展翔婶忍住疼痛交代后事:“爷爷上吊,死了,你找二爷爷去吧……”“娘!你吃了什么?”秋儿哭着,拼命摇着母亲的身体。

见到炕上遗落的巴豆粒儿,秋儿明白了,拼命向二爷爷家跑去。没有人知道大爷爷为何要自杀,大多是猜想不堪人生的折磨。

展翔婶在愧疚中几乎天天琢磨,回忆着那天的经过,究竟公爹为何要走这条道,是他听到了什么?那天余贵说的那么多,是哪一句促成了他最后的决定?

诗云:命中多冤孽,形影不离邪。纵然身避过,心神亦难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