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龙叔之死，全村人在后山机务站的工地闹腾了两天三夜，这期间人们几乎没有吃任何的食物，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疲惫之相。

见部队真的来了人，还有莱阳县公安局派来的不少警察，大家一时都没了底数，突突地心跳起来。

最前边车上下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在战士的引领下径直过去查看了展龙叔的尸首。

为首的让战士传话：“村里即刻安排几个代表陪同家属，一起进指挥部商量善后事宜。”

这边的人员早已定好，再加上殷花婶，一行七人进得屋里，众人一看，都愣了。

原来，“河北战役”展厚叔戴着墨镜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听到众人进来，展厚叔欠身立起说话：“大家都来了，我眼睛看不见，不便一一打招呼，请不要生气，……这次部队在余家庄出了事，想方设法联系到了我，非要我一起回来看看。”

众人没有一个搭腔，二爷爷这个气，心里话：你啥时回来不行，偏偏在这个时候？

部队的领导说了话，首先向死者表示了哀悼，又向家属表示了慰问，弄得殷花婶不好意思，接着就是答复给家属一定的抚恤和补助，最后征询大伙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杆子叔说，工程破坏了余家庄的风水和龙脉，很不吉利，要求停工下马。领导苦笑着摇头，说这事到总参了，改不了。杆子叔伸着脖子又要说话争辩，被二爷爷干咳一声，压了回去。

二爷爷心里清楚，部队之所以让展厚叔一起到余家庄，一定有他的道理。

二爷爷想听听展厚叔的态度。

展厚叔虽然是吃着国家的俸禄，但毕竟是余家庄的人，终不至于做对不起乡亲的事。作为英雄模范人物，部队也相信他在余家庄群众中的威信，听取一下他的意见，将来对部队和余家庄的关系，一定会有不少的益处。但这事双方都把宝押在了展厚叔身上，对展厚叔来说，的确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群众的要求与部队的任务相差太远，要求工程下马，保护余家庄龙脉，实难达到这样的要求。展厚叔无奈，商议展松叔，是不是先把展龙的丧事先办了，展松叔看看二爷爷，二爷爷装着没有看见，又看看杆子叔，杆子叔把脸转到一边，展松叔的目光直接落到了殷花婶身上，说道：“死者为大，要不先让展龙兄弟入土为安，反正有展厚在这，我看咱们余家庄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人都死了，还不算吃亏？你这算什么话。”没有等殷花婶开口，杆子叔突然发声。

展厚叔说：“事情到了这步，就别硬抠字眼了，这是不是吃亏，是指着展龙葬与不葬说来的，这样一直放下去，一则对不起死者，二则未必能得到部队的同情，弄到事与愿违就不好收拾了。”

县公安局的程副局长听进了话茬，紧接着展厚叔的话说道：“临行前县局接到县委的指示，对干扰军事行动，聚众滋事，破坏双拥工作的人和事，要依法惩办，绝不姑息，现在余家庄民众这样挟尸滋事，我看苗头就很不好，查一查发起者也未尝不可。”

程副局长说话时看了杆子叔一眼，杆子叔的脸唰的红了，低头不再言语。展松叔趁势对殷花婶：“要不，您先回去一步，准备准备安葬展龙的事，这边由展厚主持着？”

见殷花婶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展松叔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对二爷爷道：“我和殷花先回去，看看怎么办。”二爷爷看着他的表情，知道是什么意思，点头对杆子叔道：“你……留下吧，帮展厚多参考一下，其他人都回家吧，外边的人也需要回家的。”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安葬完展龙叔，殷花婶得了部队抚恤的两千元钱，带着女儿跟着王挺回了县城。进城后殷花婶还特意到子弟学校看了我，王挺在一中任教，亲自指点我就读一中，将来考大学，都是后话。

魏老板这次在二爷爷这住了三天，因为退休了，不着急回去，更是因为与我们家有着割不断的情分，他跟二爷爷有说不完的话，临走时告诉二爷爷：“余展良还活着，而且还做了大官，咱们当年保护的那个日本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二爷爷听后，大惊失色，这话要传扬出去，那还了得？战战兢兢地嘱咐魏老板：“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末了二爷爷还骂了魏老板一句：“就数你这驴耳朵长得长！你就没有听见余展强还活着？”魏老板臊得脸红红的：“得，在我心里，展强就是没有死，他也一定没有死，……我烂在肚里，带进棺材，行吧。”

展厚叔以英雄的身份，就着那次机会，为余家庄办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儿。

众人都退去之后，事情渐渐平息下来。部队基建股长邀展厚叔吃饭，席间，股长夸赞展厚叔：“毕竟是我们的英雄，在乡亲们心里很有威信。”

展厚叔没有正面回应领导的夸赞，心事重重地叹气：“股长您这是哪里话，我一个瞎子哪来的威信，全靠着乡亲们给面子，再就是我那倔脾气的老爷子，这次也

给足了我的面子，要不然……，但是我现在也是想，我今后该怎么面对他们？”股长没有吱声，心想夸人还能夸出事来？

杆子叔抢着说道：“就是，你是英雄嘛，说什么做什么大伙都给面子，就是把余家庄卖了，大家也要帮你数钱呢。”

话不投机，展厚叔脸色难看极了。

沉默了好长时间，展厚叔一字一句地顿着说：“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成家，我们家祖祖辈辈做着村里的什么族长村长的，虽然没有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也从没有做过对不起父老乡亲的事。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记得有人要为大伙为村里做点什么，今天，我终于看到了，我看到了乡亲们齐心协力办一件事的场景，我很感动，说实话，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村庄是有希望的。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有这样的农民。但遗憾的是，是我破灭了他们追求平安的愿望，我没有说服他们，也没有给他们任何承诺，是他们给足了我这个瞎子的面子，这里面还包括我那年迈的老父亲。因为，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啊，天底下有这样忤逆不孝的英雄吗？”

展厚叔说话很慢，象是做报告，眼里流出了泪水，越说越激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些年展厚叔经年在外做报告，习惯了滔滔不绝的逻辑思维和催人泪下的煽情表白，因为那都是工作的需要，今个儿算是用到了刀刃上了。

股长表情严肃，缓缓起身，双手簇拥双手，——股长与展厚叔相拥而泣。

“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绝不能让我们的英雄做背离父老的英雄！即使我答复不了，我还有打报告的权利！”股长松开展厚叔的双手，给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杆子叔在一边看得傻傻的，他哪见过这样真实而深情的场面。

展厚叔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试探着问股长：“这机务站将来有电灯电话吗？”“那当然。”股长笑道：“问这干嘛？”

展松叔的表情开始认真，板着脸说道：“我在想昂，人都说这个‘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是天堂的日子，我现在虽然住在城里，有电也看不见，只听家属说，电灯好。部队建营房，就行行好，给余家庄按上电灯，你看成吗？”

展厚叔的口气是试探的，没有想到引起股长一串笑声：“就这？……还有吗？”

展厚叔摇了摇头。

“这事，我做主了。为英雄的家乡做一点好事。”股长语气坚定。

“电灯，电灯是个什么玩意儿？”杆子叔莫名其妙。

之后，由部队出资，为全村免费安装了照明电，家家户户晚上灯火通明，老人小孩都乐得合不拢嘴。

在当时，余家庄不仅是莱阳，在整个胶东的农村，通照明电也算是凤毛麟角。更有不少亲友带孩子前来见见世面的，所以大白天的也常常亮着电灯，傍晚时分，孩子不愿意离开，宁愿熬眼在夜里看电灯。因此也闹出了不少的小笑话，每个小笑话都透出了余家庄人的自豪。

因为余家庄有英雄人物，所以能办大事，这是成年人的共识，更成了孩子们对美好的憧憬和对英雄崇拜的诱因。

诗云：初尝成果倍知亲，纸钱告慰列祖魂。儿孙欣逢太平世，岁岁平安岁岁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