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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

翠屏娘生病了,杆子叔托人捎来口信,让翠屏回家照顾一下。当时正是面临升学复习阶段,我不愿陪她回去,便支支吾吾说要好好复习一下功课,其实真实的想法是打怵看见杆子叔,只从那次挨了杆子叔的打,以后每次都是在心里疙疙瘩瘩的,但凡能躲就躲了。

翠屏不高兴,过来收我的书本:“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是保送的烈士子弟,有的是书念!”我摁住书本不放,嘴里嚷着:“我不稀罕什么保送,要自己考,你懂什么!”

吵起来,两人互不相让,正争执着,被同时进来的殷花婶和王老师碰见,显得十分尴尬,翠屏红着脸跟殷花婶和王老师打个招呼,低头就出去了。王老师开口问怎么回事,被殷花婶眼神制止,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跟余杰有话要说。”

“余杰……”殷花婶喊我名字,我心里一怔,觉得很亲切又很陌生,很自然又很别扭,殷花婶第一次喊我的大名,这也是我第一次除去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之外,被长辈这样的称呼。我心想可能是真的长大了,多少年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出本事,摆脱爹和娘带给我的阴影和伤痛,摆脱让我自卑自怜的少年,摆脱让我始终摆脱不了的余家庄,摆脱那些我永远不愿看见但却必须看见的人和事。但,真的听到殷花婶对我这样的称呼,一时间又有一种面红心跳和羞涩。

“娘,您……还是叫我杰儿。”我喏喏地说着,脸上烧的火辣辣的。

“你长大了,还能老喊你小名呀?”殷花婶淡淡地一笑,侧身瞅一眼门外,见王老师正和我们学校的老师说上了话,就立刻收起了笑脸,对我说:“大人就应该有个大人的样子,怎么还和人家女孩儿拉拉扯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和翠屏交往了吗?你们可都是大人啦,你没有看到他爹是谁?”

“没有,娘。”我低头着自己的脚尖,知道她的心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告诫我。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殷花婶追问着,从兜里摸出二十元钱放在桌子,嘴角向门外的王老师撇了一下,意思是让我明白这二十元是他给的。

我故意没看那钱,心头被这天天吃百家饭的滋味,弄得隐隐作痛,这么多年,老家那边凡是粘着血缘的远亲近故,都这样频繁周济我,我成了被人可怜的对象,总感觉每一次被人周济之后,也在接受别人的轻蔑,所以,这次升学考试,我宁肯自己去考,也不愿接受凭我爹爹是烈士的荣誉而被保送升学。翠屏哪知我心里的感受,她把我的情况当成了一种优越,硬是羡慕不已。

和翠屏交往是自然而然的事,儿时的伙伴,大老远出门,又在一起读书,怎么能不交往呢?而且翠屏很善良也很有眼色,每次都是他照顾我,几年来我的衣服都是她抢去洗了,我能做的,仅是在她回家时,一起陪着她回去一次而已。

“翠屏娘病了,她让我和她做个伴儿回家一趟看看。”我开始后悔把翠屏气走,想赶紧挽回,便说了实话。

殷花婶皱一下眉头,张嘴要说,被进屋的王老师打断,咽了回去,王老师对着殷花婶催促道:“说完了没有?”

殷花婶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没,没来得及呢,翠屏娘病了,让他陪着回去看看。”

王老师笑笑说:“哦……今天本来打算带你到杨文昌那和腊月见个面,认了兄妹,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要有一份自己的亲情。昨天才和杨说好的,既然这样,以后再说吧。”

我浑身一阵燥热,后悔不已,怎么能能把见妹妹的机会错过了呢?一着急就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说道:“好好,好呀,……我去看妹妹。”

王老师说:“不急,有的是时间。你陪翠屏回家看看她娘,这事要紧。”

殷花婶瞥王老师一眼,没有说话。

我只好默认,不好再说什么了,心里一阵失落,一时空落落的。

事实是,这次真是失去了认妹妹的机会。等我和妹妹真正相认,时间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

王老师临走特意告诉我,他已经在莱阳中学联系好了,毕业即可到校读书,不要拧着性子自己去考,那样政府的领导也会反感的,没有意思。他本人即将去烟台工作,什么什么安全局之类,和解放前他从事的工作对口。他说殷花婶仍住在莱阳,有什么事不要自己意气用事,盲目做主,多听听殷花婶的意见,多回家听听二爷爷的意见等等,啰嗦得不少,我都心不在焉地听着。

“记住,你们这个家庭,不同一般,不能再有闪失了,你事事要多留心眼。”王老师最后抚摸了一下我的头。

响午十分,我和翠屏走到了半路的一个村镇,算是走了不少的路程了,口渴难忍,想找点水喝,翠屏说你等着,我去,不一会儿便找来了水和饭,我没有吃,生着气呢。这一路上任凭她说什么,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心里只觉得空空的泛泛的没有着落。

我喝了水,翠屏边吃着我们就上了路。

人没有的精神,也就没有了劲头,翠屏着急,走得快,我紧紧的随在后边,越落越远。

想着殷花婶说的话,想着王老师的话,脑子涨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缝隙,早晨还以为长大了,怎么这么难受,这就算是长大了吗?

心不在焉走路,一直没有方向感和方位意识,路过裤裆湾山涧,走到沟底的时候,翠屏正好走到了对面的半坡,他把我落下了十几多米,回头喊我一声:“快些走,到山顶歇一会儿。”

我抬头一看,好熟识的地段,这是到了那里了?四周一打量,浑身猛打了一个激灵,——裤裆湾?

是哥哥死的地方啊。

我的发髻唰地直竖起来,浑身遍是鸡皮疙瘩,心里清清楚楚,不是害怕的原因,这地方在这几年我和翠屏走过无数次,而且夜间也走过,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今天这是怎么啦?想着不害怕,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的怕,那年我们和杆子叔被马车翻进沟底裤裆湾的情景,很自然地进了脑海,我尽全力劝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想……”但是不行,哥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躯在眼前浮现,杆子叔和那骡子的模样,都一一浮现出来。

裤裆湾就在脚下,我不敢侧头看那个位置。

我的耳朵听到怪怪的响声,听见翠屏喊着我的名字:“余——杰——,余——杰——。”但感觉那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拼命的答应一声,声音很小,自己都听不见,想抬头看看,只觉得眼前是黄黄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我心里清楚的很,我劝自己:“清醒些,清醒些,这里是裤裆湾,我知道这里是裤裆湾,我记得哥哥就死在这里,我……我不会……”

前边是混混沌沌的黄,我下着决心:“我要走出去,刀山火海也要走出去。”

我抬起脚步,只朝着那混混沌沌的黄色走着,看不见路,感觉倒是在走着上坡的路,我知道翠屏就在前边。

迈开了前两步,后边的步子就有一点轻松了,既然看不见路,就不看了何妨,我索性闭上双眼,一大步一大步地直朝前走去,越走越快起来。

我脑子里想着,哥哥不会害我,哥哥会帮我的,不信走不出去……

突然间,我的耳朵安静下来,没有了那怪怪的声音,听到的是翠屏发出的一串响亮的笑声。

停下,睁开双眼,见自己已经处在了山顶,翠屏就在两米远的地方,她笑得弯了腰,说道:“你呀,……干什么呀你,练正步呀?”当看到我浑身是汗的时候,不笑了,伸手擦我额头的汗水。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张嘴说话的力气,感觉小腹一阵翻腾,想小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示意她转过身去。

万幸,她看明白了。

我背过身,小便到一半的时候,先觉得眼冒金星,后觉得两眼一黑,晃了两下,知道不好,咬牙坚持,心想不就一会儿吗?可是,晚了,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诗云:满腹哀苦何处诉,幽怨撒遍归乡路。行来步步践坎坷,梦里回回咸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