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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昏倒在了裤裆湾。

朦朦胧胧,我感觉有人在哭,是女人的声音,更像是娘的声音。

我心里是清醒的,娘早就死了,莫不是自己在做梦吧,掐一下手臂,疼的很,遂打消了对现实的怀疑。

我看见娘的脸上挂着泪珠,但是,脸上露出的却是甜甜的微笑,娘的脸庞慢慢地向前移动过来,贴到了我的脸上。她轻轻地喊着:“杰儿,醒来,杰儿,醒来,日头照着屁股了……”

娘的脸颊压得我的脸疼,她微笑的脸上,先前挂着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流到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我摇摇头,极力地摆脱,嘴里大声喊着:“娘,娘——。”

呼喊虽然很用力,但发不出声音,把自己急醒,睁开双眼,原来真的是梦!是翠屏,在“嘤嘤”地哭泣。嘴里喊着我的乳名:杰儿——杰儿——。

翠屏的脸紧紧的贴在我的脸上,她并没有立刻发现我已经苏醒过来,我寻找梦中的情景,早已消失,但见四周白白的墙壁,人躺在县城医院的病床上。

“你可醒了!”翠屏见我醒来,喜出望外,挂满泪珠的两腮显出笑意,紧紧地埋到我的枕边,嘴里喃喃地:“杰儿……杰儿……你吓死俺了你……”说着,就“呜呜呜”地哭泣。

“怎么了这是?”我懵懂地问。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翠屏说。

我想起事情的经过,很难为情。

大夫说是虚脱性休克,很危险,是翠屏在路上喊人把我送来医院,多亏是白天,路上有行人,如果晚上,这事就难说了。

我想起翠屏要回家看她娘的事,翠屏说只想着去救我了,啥也顾不得,这一天一夜一直守在我的身边。

我感动,睡了这么久的时间,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这些年和翠屏在一起读书,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如其说是同学,倒更像是佣人和丫鬟,但这样的说法又太贬低了翠屏,她象一个温柔贤惠而又成熟的姐姐,同学加伙伴这么多年,使失去母爱的我,得到诸多细腻的关爱,从一个懵懂小年渐渐长大,闻到了自己青春的气息。她虽然不可能代替我的母亲,但是她对我做了母亲要做的很多的事。

翠屏乌黑的长发蹭着我的脸颊,痒痒的甜甜的,异性的芬芳第一次在我心底弥漫,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侧目看她,见她面带微笑,善慈与友好的双眸一直注视着我,几乎是目不转睛。我激动、感动,暖流融遍全身,一种说不清想不透的感情在脑海里荡漾着。

我控制不住这种情感,又不知怎样表达,嘴唇颤抖几下,终是不听脑子的使唤,其实,是脑子根本不知怎样使唤,最后,仅仅在喉咙里发出一个很低很低的声音。

“姐姐。”我说。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模糊的泪眼看着她模糊的面庞。

翠屏深深地点着头,她的手伸到被子边,拉住我的手,她的脸埋进了我的耳畔……

殷话婶到医院来看我,见翠屏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头,嘴上没有说什么,脸色明显的难看。她问了事情发生前前后后的经过,感觉太蹊跷,上前把摸我的脉搏,试了一会儿,不放心,换另一只手臂,瞪着眼睛吩咐翠屏:“快,把大夫叫来。”

大夫来了,殷花婶劈头问道:“你们诊断准啦,是什么病?”大夫被问的莫名其妙:“休克,怎么了?”“用药了?现在效果好吗?”大夫被问得烦了,冲殷花婶瞪眼,没好气地说:“怎么,要过堂吗,病得这样厉害,怎么说也要有一个恢复期不是,这孩子身体太虚弱。”

殷花婶淡淡一笑,用手指头点指着四边的墙壁,点完后又点指着两个大夫:“就这,——也是医院啊!就你们,——还叫医生啊!来来来,你们过来给孩子把把脉,来呀!”

两个大夫面面相觑,年岁大一点的赌气走过来,一边按着我的手腕,一边回敬她一句:“这里是西医,与脉相没有多大的联系,你不懂……”说着话把着脉,突然,那大夫把话说到半句就截止住了,张着嘴巴僵在那里。反复按我的手腕,末了又换另一只手腕,反复把摸多次,再仔细观察我的神态,他脸色红一阵黄一阵,偷看一眼殷花婶,使眼神给旁边的大夫,意思是让他过来把摸一下,另一个大夫过来又反复把摸多次,最后摇摇头,起身:“怎么没有脉相呢?一点都没有!奇怪,但是看上去孩子却属正常的生命体征,怎么回事?”两人相互看看,纳闷得很。随即态度立刻缓和下来,对着殷花婶说道:“没有脉相啊,您能说说着是怎么回事?”

大夫的脸是红红的,不再是气哼哼的模样,眼巴巴地看着殷花婶。

殷花婶说:“这孩子,是丢魂了,这都不懂,当什么大夫。”大夫疑惑的看看殷花婶,眼里透出质疑,说道:“你……是巫婆吧,是不是要跳大神?”

“废话。”殷花婶轻蔑地看了一眼大夫:“这人看上去好好的,找不着脉,妇孺皆知是丢魂了,不信你治治看,半年你能治好,我服你。”

大夫心里不服,但沉默不语,心里话:“一个妇道人家,看你能的。”

按大夫的方案,我的病情至少在医院治疗一个疗程,正常情况下一般应该是两个疗程。

我急了,一周后就要参加升学考试,那不全部耽搁了?

殷花婶更急了,但他没有和大夫争执,语气反而显得格外平静:“大夫,我让他明天脉相正常,可以出院不?”大夫踌躇一下,点头:“好吧,我们更希望孩子早些康复。”眼神却充满了不屑。

殷花婶回家为我哥哥扎了一个纸女人,说是什么“替身”,连夜到裤裆湾烧了,并给我收了半夜的魂儿,第二天,我真的奇迹般地好了,医院也准了我出院的请求。

“为什么要扎替身呀?”翠屏好奇地问殷花婶。

殷花婶板着脸,没有好气地对着翠屏说道:“你们都是老大不小,快二十岁的人了,成双成对的在他面前走,他心里会好受吗?他能不嫉妒吗!”翠屏的脸唰地一红,做了个鬼脸儿,舌头伸出老长,不敢再言语。

收拾行李的时候,杆子叔突然到来,我刚刚收回来的魂魄,差一点被全部吓得飞散。估计肯定是为翠屏来的,他在家白白等了一天,没见到翠屏的人影,现在看到我和翠屏在一块儿,肺还不得气炸啊,我不知道今天会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杆子叔又狠又歪歪,凭他的狠劲,今天如果不损死我,他肯定不会罢休。

我没有主动跟杆子叔打招呼,将已经迈到床下的一条腿迅速抬回来,挪到床上,闭上眼睛,假装入睡,准备接受杆子叔的暴风骤雨。

翠屏迎上去和他说话,解释没有及时回家的原因,被殷花婶打断:“不用解释了翠屏。”直接对着杆子叔:“你来干什么,是要兴师问罪是吧,你老婆不是病了吗?怎么样了呀?不好好在家照顾老婆,窜出来找别人的茬来了是不?”

意外的是杆子叔一声没吭,场面顿时陷于沉默。

我心里奇怪,偷偷睁眼,见杆子叔一脸无助的神态,表情沮丧地蹲在地上。他掏出纸烟,卷好后将大头的纸捻放到嘴里,用牙咬下,本该吐出来,却咀嚼着咽了下去。掏出火材点烟,被房间里忙乱的护士碰了一腿,火材盒掉到地上。护士甩头一句:“不许抽烟,……农民习气!”昂着头挺着胸走出去,留下一串“咯咯咯”的皮鞋声。

杆子叔抬头瞪了一眼,目送护士走远,却无可奈何,他突然将卷好的纸烟一下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两口,吞咽到肚子里。

“爸。”翠屏急了:“你这是干什么!”

殷花婶收拾着行李,瞥了杆子叔一眼说道:“你蹲在过道上,能不碍事?没眼色的货,也不看看,这是你老牛大憋气的地方?”

“行啦行啦,不要损我了好不好?”杆子叔说话,站起,他脸色难看,望着殷花婶的脸说道:“这儿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而且那升儿也托了梦给我,……今天我不是来找杰儿的,家里还……还有更烦心的事,要找翠屏商量。”

看看他的表情,殷花婶缓和下来,问:“怎么了,孩子在这呢,你说呀?”

杆子叔的脸抽搐了几下,终于没有掉下泪,声调却变了,拉着哭腔:“人家,人家要闺女呢……”

原来,翠屏娘并没有生病,她从婆家改嫁到余家庄时,婆家并不愿意,一心要把她和小叔子撮合到一起过日子。后来余家庄的男人死了,婆家仍不死心,硬是把小叔子给她送来,翠屏娘无奈,没有了主意。后来,杆子叔插了一腿,翠屏娘和杆子叔两情相投,好歹过了这几年平稳的日子,那边听说翠屏已经长大,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且还读了书,心里惦记上了,这小叔子带婆家一行十多人到余家庄,非要翠屏认祖归宗不可。杆子叔不干了,心里话,老子费事巴巴供孩子念书,现在刚刚要得一点值,你们想起要孩子了,把老子当什么啦,我冤大头呀?

杆子叔跟人家干了一仗,二爷爷和展松叔也组织了十几号人,两家族摆开了阵势,争执了半天,好无结果,最后展松叔搬来了乡政府的司法员,司法员做出了解释,说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跟谁与否,自己有绝对的自主权,他人不得干涉。

事情暂时平息,杆子叔感到窝囊,从前都是为别人说事调解,今日却让自己在父老乡亲面前大出其丑,这还算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心里彻底的没了底,翠屏心里怎么想的,她是否愿意认祖归宗?这些年虽然为她费心费了力,但总也有磕磕碰碰的地方,她能不恨我这后爹?如果翠屏真是心一横,人走了,自己岂不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

殷花婶惊奇,她从来就有不服输的劲儿,问杆子叔:“她小叔子,是哪一个?怎么没有听说过。”

“是……是皮匠呀我的姑奶奶!”杆子叔哭淋淋地说着,在地上狠狠的跺了一脚。

“这也真是奇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殷花婶转过脸问翠屏:“你说说,皮匠真的是你的亲叔叔?”

翠屏的脸一直是就是红的,听到殷花婶的问话,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本来很低垂的头点了一下,又更低垂下去。

“怪了,这么多年,大家都不知道,你娘瞒得可真是深。“殷花婶摇着头说。

杆子叔叹一口气:“她深,终是大人,……你想想,翠屏这孩子的心有多深啊。”

“爸……”翠屏哭了,她转身挪步,走到杆子叔跟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爸……您放心,我就是您亲生的闺女,我那儿也不去,我给您养老,给您送终……”

场面感人,杆子叔的眼圈红了,我心里正打着鼓,他把脸转向了我,四目相对,是两张尴尬的脸。

许久,杆子叔走到病床前,手搭到我的肩上抚摸了一下,我听到杆子叔很低的声音:“杰儿,你有福呢,老子费事巴巴养大的闺女,归了……你了。”

我的脸红了。

诗云:春去春回有悲催,命中注定有定归。旧雪幽幽难消散,新霜索索入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