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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余展男骂了余贵一句,余贵耿耿于怀,在心底留下了很大的不痛快。那天若不是被杆子叔和余达给冲了,他一定不会偃旗息鼓,想起余展男和李乡长苟合的镜头,狠狠地啐一口:“什么玩意儿,自己耍流氓搞破鞋,还有鼻子有脸地骂别人。”

展松叔沉吟:“行了,依我看你就是一个十足的二百五,做点什么不好,去看人家做那事,不是脑子进水啦?这是你前世带来的特长,还是嗜好?”

余贵脸一红,感觉展松叔的话比展男骂的更重,但心里却无反感,嘟嘟囔囔说道:“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做的就有看的,怕人看,那不做呀?”他想起从前杆子叔骂过他是“揭锅太早,半生不熟。”这回又成了“二百五。”心里实在是憋屈,问展松叔:“二百五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

展松叔道:“既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知道是骂你的话,告诉你,二百五就是最好最好的意思,明白了吧?”余贵哭笑,咧嘴说道:“唉,别耍我了,就余展男那狗嘴,怎么会吐出象牙来。”

展松叔告诉余贵:“二百五仨字算不上骂人,是古人传下来的,由银子的计量单位衍生出来,……从前银子的都是以‘封’为单位的大包装,每五百两为一封,半封就是二百五十两,后来人们用二百五比作是半疯(封)的人,比直接骂人是疯子还减轻一半呢。”

见余贵听得入神,展松笑道:“说个故事给你听。”

展松叔说,那年去支前,小车队到达孟良崮附近,当地的一个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方言唱腔很难懂,大伙听着很烦,心里话还不如躺下休息,天南海北的侃。有人说:“刺毛,还不如我们自己躺在地铺上,说几句腰带下以的荤段子。”又有人说:“刺毛,我困了,想回去睡觉。”大伙你一句刺毛我一句刺毛,这刺毛是纯粹的莱阳地瓜话,跟土匪的黑话差不多,谁能听得懂?人家文工团的人在台下听气闻风,纳闷,直问:“刺毛是什么意思啊?”大伙被问得不好意思,队长过来搭话:“刺毛啊,是我们胶东这边的方言,刺毛就是最好的意思。”来人笑道:“谢谢,谢谢啊。”走了,演出结束,文工团长上台谢幕,讲话:“同志们,大家为了全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为同志们演出是文工团的职责,也是荣幸,今天,听反映说我们的演出很刺毛,谢谢啊,谢谢同志们的夸奖,今后,我们一定向一线的同志们学习,再接再励,精益求精,在刺毛的基础上,争取更大的刺毛,刺毛杆头,更加刺毛!……”

展松叔本不算幽默,说起话来却一板一眼,跟真的差不多。

余贵歪着脑袋听得出神,手里正端着一碗水喝着,听到最后,展松叔左一个刺毛右一个刺毛,刺毛个没完没了,忍不住笑,一口水呛到了气管,咳嗽不止,把碗也扔到来地上,缓上一口气儿,感觉不过瘾,又嗤嗤地傻笑一阵。

“看看看看,二百五的样儿又出来啦。”展松叔唬着脸。

余贵止住了笑,展松叔又一本正经道:“往后跟大家一定要搞好关系,我们这套班子就这么几个人,搞得酸溜溜的,以后工作怎么干?世上啥样的人都有,不说啥样的人都要团结,最起码不能得罪,你知道将来吃谁的亏,得谁的值?……就说眼下吧,你和余达是同样的人,那李乡长的小姨子史桂芬,人家为啥介绍给余达做媳妇而不是你?论年龄你可是比余达年长一些,不比他更着急吗?”

见余贵脸红到了耳根,默不作声,展松叔来劲:“知道脸红就好,就说这展男吧,寡妇失业的一人过日子,容易吗?能站出来为大伙工作,就是一种高尚的品德,谁能没有缺点?她和李乡长好,碍你的事了吗?让我说,当初你不和她矛盾,凭她一句话,说不定那史桂芬就是你的媳妇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余贵怎么也没有想到,人与人之间有这么多微妙的关系,而且这关系有着微妙的作用。平时只感觉展松叔那板正的面孔,谁知道肚子里面有的是货,怪不得全乡仅那么几个高级社长,他就算上了其中的一个。

思绪转过来,想到李乡长的小姨子和余达的事,不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吗?可是……这事展松叔插不上手,杆子叔的心思是介绍给余达,李乡长……就凭挨他那一脚,他对我那态度?……够呛。剩下的就是……就是这余展男,如果她说一句话……这……

这一夜,余贵久久没有入睡。

半夜时分,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不大,搅得他睡意全消。

有人敲屋后的窗户:“噔噔……”余贵一骨碌爬起来:“谁呀,做什么三更半夜的?”

“我达子,快起来,到二高顶去盖窑。”是余达。

“窑怎么了,不是有人吗,叫我干嘛。”余贵对着窗外唬着,极不情愿地起身穿衣服。

村里在二高顶建了三座炭窑,将山上砍伐的柞树棒子烧成柞木炭,卖到莱阳城里冬天取暖用,平时由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负责烧炭,为村里添了不少的收入。这都是郝书记亲自来村里指导督促,展松叔带头干的,郝书记每次来都动员大家多想门路,发家致富,不能躺着干社会主义,更不能单靠解放军的机务站。

余达在屋后着急地催:“快点,下雨了。”

“急什么,早知道着急,孙子也抱上了,还用得着打光棍儿?”余贵灭了电灯,推门出来,面向空中试试,见雨点不大,埋怨道:“你就会一惊一乍的,这点雨……那几个老头子怎么不去?”

“他们走得动?快走吧,待会儿别真的下大了……”

“下大了才好,我们都做张思德。”

两人嘟嘟囔囔来到山上,摸索着用草苫盖好了炭窑,雨仍然没有下来,余贵来话了:“看吧,哪来的雨?你可真是积极,还捎带上我。真是娶媳妇的劲头啊,你。”

余达说道:“若不是展松叔让喊你,我才懒得喊呢。”

“哎,达子,啥时拜堂?”余贵问。

“早着呢,明天……明天先去见个面,看看再说,现在兴这个。”

“那是,别像是六爷爷娶六奶奶,娶个‘天仙’回来。”

回到了村口,余达先行了回家。

余贵沿着胡同向东走下来,心里象坠了一块石头,沉沉的,眼见达子就要成亲了,自己怎么办,终不能一辈子厚着脸皮赖在展翔家里吧,再说,这女人纯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货,每次都是把脸拉得老长,像是卸完磨没有得到麸皮的驴脸。

谁家的电灯突然亮了,窗户透出亮光,闪了一下,又灭了。余贵身体稍一停顿,听屋里灶间传出哗哗的撒尿声,是婆娘的尿声,尿的声音在凵子里回响,急而大。余贵心里骂一句:“娘的,窝囊的懒婆娘,把尿凵子搬到屋里,就不怕冲撞了灶王爷?”

抬腿要走,脑子突然一亮:“这不是展男家吗?”

漆黑黑的夜色里,余贵原地站立着,足足有十几分钟,走出几步,又走回来,站立。

最后,他慢慢走到展男的后窗下,伸出右手勾到了窗户,手指僵硬地敲了三下。“咚、咚、咚。”声音很轻。

“谁?”余展男没有入睡,反映迅速。

余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壮着胆:“余贵,二五0呢。”

“哦……”展男声音平缓。

余贵在窗下久久地站立着,心中急剧的翻腾:“怎么办,怎么办……”傻傻地等了十几分钟,开始后悔:“何苦呢?走吧,这杀猪佬不敢靠。”

但心不由身,两腿不听使唤,神使鬼差挪到了前大门,这里距卧室远得很,中间隔着偌大的一个院子,余贵心神略有放松,轻轻咳一下,呼吸终算畅通,尝试着推街门,那门像是懂事一般,嗖地开了。余贵闪身进院,轻脚轻手挪到檐下,推一下屋门,——开的。

余贵大喜过望,捂住胸口,深呼吸一次,轻喊一声:“婶子?……”“嗯。”

“婶子您……您老人家真,真留的门儿……”

余贵摸着黑挪到炕沿,吞吞吐吐说话。

黑暗里,余贵感觉余展男的双手已经勾住了自己的脖子,女人的气息,喘息的热浪,逼近余贵脸庞,声音轻轻地:“你可真是二五……”

“开灯吧?”余贵说。

展男:“别,我抱你上来……”

窗外真的下起了雨,声音渐渐增大,两人的声音,飞到窗户,即被雨声淹没……

余展男打开了电灯。

余贵看时,见展男泪流满面,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像一只可怜的母猫。

“怎么把灯打开又灭掉。”余贵问。

“我那是在找尿桶的位置,找着了就灭灯。”展男说。

余贵憨笑。

“知道我给你留了多久的门儿了?”展男问。

余贵摇头。

“三年了,你与那恶霸婆以后,知道你爱好这一口,所以……我哭自己,怎么连一个恶霸婆都不如……”

外边响起了雷声,“快入冬了,还这样!”余贵心里想着,“这老天真是让人摸不透啊。”

诗云:良苦用心一朝废,般般教诲化悲催。卤水本应点豆腐,植入肚肠成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