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消失的老村>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1958年,正月初三,展松叔杆子叔一起来到史桂芬家,商量办学校的事,桂芬说:“怎么这样急,再说,我就是多念了几年书而已,教孩子们识几个字还凑合,筹办建新学校,真是外行。”

展松叔说你别犯难,干起来就好了,现在是既没有办法,又没有退路,不行也得行。村里十岁以上的孩子有近四十个,最大的都已经十五六岁,咱们是新社会新国家,终不能眼看着下一代还当睁眼瞎。拖一时就被动一次,拖一年就害一茬孩子。老人话儿常说,三代不念书,比不上头驴,现在村里大多数都是旧社会过来是贫下中农户,别说是三代,五代六代没有进学堂门的有的是,如果在新社会里再耽搁了他们,我还有脸称这共产党员三个字?

杆子叔笑道:“是四个字,——共产党员。”

“对,是四个字,被我吃了一个。看看,这就是没有文化的原因,看到了吧。”

史桂芬也笑:“展松叔,我一个女人家,手又残疾。到时候可别埋怨我做的不够好呀。”

“哪里话,肯定行。体力的活儿不用你,你只要打个招呼,村里全力支持。”展松叔说着看看杆子叔:“今天就开始,我已经让余达找几个民兵,把房子全部修好。余贵明天到鹤山去,把乡里补助给咱的三百斤洋灰(水泥)搬回来。咱俩负责筹集土坯,砌起来摸上洋灰,桌子就有了,家庙里有十几条长櫈,现成的。”杆子叔点头。

三人正说着,余贵从外边回来,一屁股坐下:“叔,达子这小子身体不舒服,今天干不了。您看……”

展松叔心里猜到几分,并不在意,对余贵说道:“那就有劳你,你今天先去办这事,其他的回头再说。”说着就起身准备告辞,问史桂芬:“还需要什么,你想起多少就先说多少。”

桂芬脸色红红的,没有来得及开口:“这,这……”她的脑子刚才开了小差,其实是听到余达的名字,下意识的反应,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见过达子的面。

“问你话呢,有什么没想到的,你帮着想想。”杆子叔提醒。

“哦,就是……学生,究竟有多少,确不确定都来读书,各个年龄段的有多少,都要有一个准确数。”

展松叔一拍脑袋:“对呀,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沉思片刻,说道:“但这事……你做先生的劳驾一下,咋样?”桂芬挠挠头:“我一个人,谁也不认识……”

“没事,让余主任陪你。”展松叔还想继续说几句,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音乱糟糟的,就急着要走,对杆子叔:“大过年的,都吵呼什么。出去看看去。”

两人刚挪屁股到炕沿,街上就响起了纸喇叭的声音:“余展松,在哪里,快回家,有人找……余展松,有人找你,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是展松婶的声音,同时夹杂着其他女人的说话声。展松叔心里发蒙,发生了什么事?快步出门,见大街上好几拨人,都在嘁嘁喳喳的说话。

“怎么了?”展松叔高声向大家喊着问,眼神在人群里寻觅,寻找自己的老婆。

见到展松叔杆子叔,大家齐呼啦上前。有人说:“快回家看看,余达刚走到你家门口,就不行了,还吐了血……”

“怎么了?”展松叔脸色骤然变黄,像是黄色的烧纸一样。吩咐杆子叔:“快去机务站把部队的卫生员叫来。”他自己拔腿就走,刚走两步,又回首喊:“别去啦。你腿脚不利索……余贵,你去叫人,一定让他们开着吉普来。”

余达直挺挺的躺在炕上。

嘴唇发紫,浑身热,不停的说着胡话。他早晨见了余贵的面,心中窦添悲凉,感觉身体一阵发冷,心里害怕死,想着去找展松叔,结果刚走到门口就昏厥过去。

吉普车飞驰般把余达送到莱阳医院,治疗了一天一夜,大夫翻开眼睛看看瞳孔,查阅记录,说道:“看症状是重感冒无疑,但用药丝毫不见效果,病人危在旦夕。”

展松叔听了着急:“重感冒就是伤寒病了,会不会是夹气伤寒呀?老人儿说气头上得的病偏重,快七慢八,十天上马(死亡)。”

大夫摇头:“那是老传说,现在,没有治不了的伤寒病。”

展松叔急了,冲着大夫发怒:“这是医院,连病因都查不出来,你们……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大夫说:“天下的病人,如果都能治了,就不能死人了,这地球还不得挤爆?”“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按你这么说的,人都应该全部死掉,地球正好就减轻负担了!还开啥医院?”展松叔怒不可遏。

他看看昏迷中的余达,心底发酸,眼泪流了出来,这么多年,达子跟着自己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为村里和父老乡亲做事,几乎成了我余展松的手臂,怎么能忍心眼见着这些白狗大夫断了自己的手臂。

但想了又想,靠发火还是不行的,急了,人家不配合你,你又啥招?思索着,看到一直没有离开医院的司机,身穿着整齐的军装,眼神突然亮了一下,扯一下司机衣角:“走,我去找人!”

展松叔要找的人,是展厚叔,他是在看到司机的军装时,突然想到的。

吉普车直奔到莱阳军休所,见到展厚叔,展松叔将余达病重的详情说了一遍,急催:“快,你要快些想办法救人啊,现在就靠你了,你要是没有了办法,达子真的就要去见阎王了……”展松叔拉着哭腔,几乎是哀求。

展厚叔惨淡一笑:“本来就不应该发火,医院当真推了手,咱们又不是医生,你说咋办?”

展松叔说:“我那不是着急嘛,那大夫说话也就是忒差劲。”

两人分析一下,在莱阳,这已经是最大最好的医院,现在余达病情这样危急,肯定不能转院,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豁出去,挺着挨。展厚叔准备着亲自去医院看看余达,找一下院长,看看能不能选一个好大夫确诊病情。旁边的展厚婶忽然想起了什么,戳展厚叔一把:“哎,你忘了?”

“什么?”展厚叔问。

展厚婶说:“刚从济南和青岛下放到莱阳的一拨人,你不是说里边有杰儿的娘舅吗,还说人家是青岛山大医院(青医附院)的名医,何不请他去看看?”

展厚叔恍悟,想起这些人目前正集中在军休所,等着春节过后分配安置,前几天还受县委之托,为他们做了一次报告,并交流了思想,并认识了我的大舅,——王景春。

我的大舅从少年就在青岛读书,很少回莱阳,所以我从未谋面。我姥爷说我的两个舅舅,都特意躲避家庭,躲避家庭的成份,可是不知怎么,躲来躲去的,还是躲回莱阳来了,回到了他躲了半生的老家,正好我姥爷也到了垂垂暮年,见到儿子很是高兴,直夸共产党的好,巴不得我二舅也快些回来,问我大舅:“二少爷呢?他怎么还不赶快申请一个指标,我可等不得!”

姥爷还特意做了一首詩,以表心境:“翘首盼尔千万遭,回回梦里泪难消,家国事业尤是重,忘掉老子为那条?天公开眼济苍生,看你小子何处逃。”——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展厚叔思忖,王景春在右派学习班,虽然是名医,怎么一个请法?以个人的名义冒然前去,肯定不妥,于是先打了电话给军休所领导,得到默许,又亲自打电话给县委办公室,说让王景春给自己把脉一下,最近身体老有不适等等。

展厚叔的请托,得到批准。

吉普车将我大舅和展厚叔风池般载到了莱阳医院,查看完病案记录和余达的临床症状,大舅表情严峻,吩咐:“闲杂人等退出,以防传染……病人患的是鼠疫。”

“鼠疫?”众大夫惊愕。

部队的吉普车立即出发了,急奔青岛山大医院取药……

余达的性命终于从阎王手里夺了回来。

我大舅立了大功,这也是他回莱阳做的第一件大事,做的万无一失,不但治愈了病人,可怕的鼠疫被严加有效控制,丝毫没有传染开来。

县委书记派人看望大舅:“你是莱阳的贵人那。按照政策,这批人全到农村学习,上级领导说了,全莱阳县的所有村庄,您愿意到哪个村,都行,但是不要下田出力,好好研究您的学问,这个,会通知到乡里村里,……上级领导还嘱咐,让您别忘了给乡亲们看看病啥的。”

“余达这小子,命里边有贵人呢。”二爷爷很感慨,说道:“你看看他赶的点儿,正赶上有吉普车,又赶上杰儿他舅回乡,再赶上人家是名医,你说巧也不巧?”

展松叔说:“最巧的是展厚能拨弄动人。”二爷爷抿嘴:“看来,他那双眼睛没有白白的瞎了。”

展松叔准备感谢一下机务站,弄了一些板栗,司机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们领导的脾气,他能喜欢?”

展松叔犯难,说道:“你说给点啥,这些年大事小事全赖着你们部队,现在遇这救人性命的大事,想送点东西还这么难,凡是咱有的,人家全有,咱没有的,人家也有,每次去机务站,我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白吃白喝,还开涮自己是提着脑袋来见。”

司机本也是莱阳人,姓姜,特会揣摩人心。他说:“你送一面锦旗如何?人家是文化人,很注重名声的。”

展松叔点点头,笑道:“你小子,前途无量呀。”

诗云:济世苍生又如何,闷闷苦中难快乐。七分人情三分艺,古来圣贤费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