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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余家庄办起了小学校,是全乡第二所。

乡里给了六百斤水泥,是原计划的两倍,还特意派来一个技工,在三个屋子里的山墙上摸一块平平的水泥,涂上墨汁,做成了三块黑板,学校就算开学。

四十来个学生,大的十六岁,小的六岁,接受能力和语言习惯差别太大,分成快中慢三个班。这样,教师就缺了,史桂芬一人忙乎不了,展松叔到乡里要教师,没有。最后跑到后山,请机务站的部队帮忙,部队领导说:“部队是保家卫国的,现在倒好,成了你们余家庄的家丁佣人和教师爷,派固定的教师是肯定不行的,每周安排两人,轮换着去,你看……”

展松叔心里知足,说:“行行行。”

“说好了,就三个月,三个月内,你们赶快找到教师。”

“唉唉……明白,明白。”展松叔点头。

部队领导沉着脸说道:“像个汉奸你。”

余贵跑来通知去乡里开会,展松叔心满意足地离开。但路上看看余贵一身得瑟的胎气,心里又烦燥,说道:“往后,少在人面前显摆,你看看你自己,走起路来胸脯都向后仰着,不嫌给桂芬丢脸?”

余贵板着脸说:“那是那是,叔您多指点。”

“去,到饲养室赶个牲口,把我家的那挂破车套上,陪我一起到鹤山。”展松叔吩咐余贵。

其实,展松叔早就接到了今天开会的通知,只说是会议重要,不得请假,不得缺席,不得代替,自带午饭一吨(顿)。

余贵说:“叔,别带午饭了,我们到李乡长那儿吃。”

展松叔瞥余贵一眼,没有言语,朝驴屁股狠抽一下,车子“吱吱呀呀”挪动。傍晚。

展松叔用驴车载回来两个文人。

一个是我的大舅王景春,另一个是杨文昌。

两人都是在年前按照政策分配到农村劳动,接受学习。

我大舅是被展松叔点名争到余家庄的,杨文昌则是在乡里呆了两整天,没有村愿意接收,郝书记找到展松叔商量:“让老杨到余家庄吧,他在我们区里干了那么多年,如果老没有人接收,大家都不好看。”

展松叔说道:“郝书记,看你说的,人家老杨是文化人,我们正求之不得。”

驴车直接驾到二爷爷家门口,展松叔让我大舅和杨文昌进门,对余贵说到:“快快去喂上牲口,叫你杆子叔和余主任到老爷子家来一趟,开一个小会”

二爷爷看看进来这般的人,慢慢摸话茬,终于揣摩明白一些。

见杨文昌一脸的悲情,二爷爷叹道:“是男人就要拿得起放的下,放不下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杨的表情更悲了,声音悲凉:“不是放不下,就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人要我呢?

二爷爷轻描淡写地自语:“哪能那,都怕盛不下您这尊神呢。”

展松叔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听这些。今天的事情,算是意外,但无大碍,心里感觉倒是是一分收获。重要的是开了一天的大会,从头到尾被搞得懵懵懂懂,脑子里已经装不下,不知从那做起。

先是县委来人讲的话,鹤山乡的行政区划解散,一分为二,分成鹤山和高埠两个人民公社,余家庄属新成立的高埠人民公社。

第二是听取县里关于基础建设的动员报告,听取郝书记传达上级文件,全面动员,掀起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水利建设高潮,农业生产高潮,工业生产高潮。鹤山、高埠两个人民公社,要走在全县的前头,在完成县委任务的前提下,两社都要制定自己的计划和规划,各生产大队都要制定自己的打算,制定有效的、长远的、真正造福子孙后代的大战略和大目标,争取在三年内,鹤山高埠两社无论是物质和人文精神,都有一个质的飞跃……

展松叔有点懵,做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思想上开始油滑,形成了有条不紊的做事习惯,好久没有见过这阵势了,感觉招架不住。

他想着尽快安置好眼前的两个文人,抢过二爷爷的话茬,对杨文昌和我大舅说:“二位都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到这了,就是我们余家庄的人,大胆地想,大胆地干,出了事有我兜着,帮着把村里搞出些名堂,将来就是余家庄的功臣,老百姓心里是最有数的。若是在从前,我到哪请你们这样的真神?”

杨文昌和大舅感动,眼圈都红红的:“我们是下乡来改造和学习的,哪能指手画脚乱说话,还是先当好学生再说吧。”

杆子叔进屋,见屋里的状况,脸一红,坐下,一声不吭,他的脸一直不正面瞧大舅和杨文昌。

余贵突然冒出一句:“依我看,二位都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我们学校不是正缺老师吗,为何不……”话说道半截,见杆子叔的眼神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突然止住。

“说下去。”展松叔催余贵,眼睛并不看杆子叔。

“是,是啊,我没有……说明白吗?”余贵说道。

展松叔看看杆子叔和二爷爷,沉默了半响,说道:“就这样定了吧,让两位先生进学校,教我们的孩子们念书,这是余家庄之福,大家没有意见吧?”见没有应声,快速说道:“都没有意见,算是通过。”

“对了,我想起一件蛮重要的事情”展松叔温和的语气对着我大舅说话:“您自管在学校里呆着,有空的话,多研究些学问,附带着给老少爷们看看病,这可是郝书记特地嘱咐过的,说不能慢待着您。”

大舅默默地点头,看一眼杨文昌,两人都垂头不语。

二爷爷困了,打着呵欠说道:“展松啊,要不二位同志今晚就睡我这里吧。”杨文昌一脸的尴尬,展松叔看出他不情愿的心思,抢着说:“别,您老留一个人就行,老杨您跟着我走,到余达那儿怎么样?他整天要我去做伴呢。”

外边刮起了大风,吹得树枝嗷嗷地响,二爷爷家里的电灯忽闪了几下,灭了。

展松叔乘机喊二爷爷:“叔,别点灯了,睡觉,我们走了。”

从灯影里突然走出来,外边一团漆黑,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展松叔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天!人都说,莱阳的春风,每天九点钟,……怎么晚上就刮起来啦,这鬼天气,鬼夜晚……多亏余家庄是有电的村庄……”话是说给杨文昌听的,是让杨文昌放心,这余家庄有水有电有饱饭,不会让他受委屈。

出来二爷爷院门,展松叔手牵着杨文昌地手和大家分手。

突然听身后有人轻喊:“展松……”

展松叔吓了一跳,同时他感觉出杨文昌的手也嘚瑟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判断出是余主任的声音,问道:“是展男啊,不早点进屋开会,你猫在这儿干吗,吓人呀?”

见没有回应,展松叔松开杨文昌,凑上前去,视觉也慢慢恢复过来,见展男在墙根依着,一身萎缩的模样,像是抽泣。

展松叔轻轻问一声:“怎么了这是?”

“您到俺家一趟吧,看看就知道了……呜呜。”展男哭出了声音。

“什么事,你不说我怎么去,你一个女人的家。”展松叔一本正经。

余贵没有走远,听得展男哭腔,急忙回头走过来,脚趾被石头绊了一下,一头栽到展男身上,嘴里:“哎呦哎呦,疼死我了,脚趾头给触折喽……”

展男没有理他,闪开身体,对展松叔说道:“你……来吧,看看我们家,你那死鬼哥哥回来了……”

“什么?”展松叔问。

“来吧。”展男说着,转身就走。她相信展松叔听得明白。

其实当时大家都没有走开,而且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都默不作声地跟余展男来到家里。

炕角处,蜷缩着一个瘦小的男人。

众人吃了一惊,余展男说的死鬼,正是她的男人,——余展玫。

展松叔一眼就认出来,动情的喊了一声“展玫哥”,眼里的泪水哗哗流出来。

展玫叔脸庞瘦的像是刀子剔净了肉,嘿呦的皮肤包着高高的骨头茬儿,门牙全部掉光,嘴角两边围拢着十几条深长的皱纹,一头雪白的长发遮住脑门,刚到三十八岁的人,看上去像是六十的模样。他两只大大的眼睛惊愕而迷茫地看着众人,目光落到展松叔身上,嘴唇颤巍巍,动几下:“……展松兄弟,是吧?我认得,认得……”

“你瞧他!”展男哭着,把脸扭到一边去。

展玫叔是从南方回乡的,话题悠长,经历曲折,足可以写一本书。

当年带着大红花参军,后来还当上了排长,转战南北打到福州,一九四九年十月,他的小分队被打散,几个月以后才找到队伍,后来政治审查,有人相互污蔑揭发,展玫叔作为头头儿,一个人把责任承担下来,不但丢了军职,又被通知遣返回乡,展玫叔懵了,哪想到过这一层?他无颜北顾,借机逃离。……多年的亡命天涯,从酷暑难耐的江南水乡到冰天雪地的严寒北国,沿途一路漂泊,受尽了饥迫寒冷、凌辱歧视,最后看看老在外飘着,终不是办法,于年前悄悄潜回余家庄,村前村后转悠了一个多月,后又在自家房前屋后守望了十多天,才终于鼓足勇气进了家门……

“两世为人啊……”展玫叔流着泪哭诉。

展男则一脸的哀怨和怒气:“实指望他光荣回乡,就算是不像展厚那样的风光,也是当兵一场,光荣一生,纵然是死了,发个烈属证书,俺还能抬起头来,可谁曾想他竟是这样回来的?这叫人家以后怎么做人……”想到上级正要给她补发烈属证书,展男心里憋屈的恶气立刻化成嘴里的恶语,又骂展玫叔:“你……你为什么不死呀,你去死呀你!呜呜……”

展玫叔自参军十二年杳无音讯,回家后的第一天,就受到老婆无情的奚落和埋怨,心中很不自在,但他没有回言,也许,是他的经历太特殊或是太丰富,不愿再多说话了,听着老婆百般的数落,一直默默的低着头。

“这是什么话?”展松叔喝斥展男:“人活着就好,比什么都好!你就图那点虚名,有意义吗?”

“这样不行呀。”杨文昌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眼睛一直盯着展松叔:“展松,你们党支部明天必须到公社汇报这里的情况,据我所知,这样的政治背景必须要到政府备案,接受监督和审查,若不然,我们都要犯错误的。”

“啊……”众人的目光一齐看着杨文昌,突然感到了他的存在。“放你娘的狗臭屁。”是杆子叔的声音。

杆子叔的脸是扭曲变形的,他怒视着杨文昌:“你算是哪根葱啊?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到底谁是被监督的对象?知道你的表现要谁来填写吗你?”

“看看,看看,展松你看看……我只是提个醒,展松你不是说过……”杨文昌知道自己身份已不是从前,感觉到说漏了嘴,却又不想低头给杆子叔认输。但杆子叔哪能等到他把话说完,一只脚已经飞起来,直踢杨文昌的小腹,杨文昌本能地一躲闪,杆子叔一脚踢空,劈跨了,一屁股坐地,哎呦一声。余贵上前搀扶,杆子叔已经站不起来。他的腿是有旧伤的,这一跌,一个月没有动弹。

当时杨文昌也来了横劲,回敬杆子叔一句:“报应!一条腿,一只眼,你还不思悔改。”

展松叔给余贵使眼色:“余贵,明天,你到公社去,汇报一下。”

“嗯,我去。”余贵说。

诗云:移山心力枉白费,阴晴残缺遇轮回。机关算尽非聪明,终了品尝苦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