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展玫叔回乡,在当时那个年代,是极不光彩的。

展松叔因当着杨文昌的面,也就是敷衍着这么一说,让余贵到公社汇报,没想到余贵当了真,隔一天没有等到天亮,就大清早起床,浑身上下收拾干净,准备去高埠。

史桂芬纳闷,问道:“大清早的忙忙活活要干什么?”余贵笑笑:“去公社开会,哎,你没有啥东西捎带给表姐?”桂芬疑惑地问:“开啥会还能轮到你?别自吹了,……你该不是又去找姓李的鬼混吧?”

自打结婚以来,余贵时不时是找个理由,到表姐夫李乡长那边喝酒吃饭,每次回来都是醉醺醺,得意时眯着眼睛傻笑:“乡长姐夫说话了,让我好好干,将来,准备在村里主政。”

“就你?”桂芬瞪他一眼:“你可不许胡来,看看人家展松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安顿派场,心底公平,老少都服,你有那威信和能力?再说,余家庄有展松叔干的好好的,你逞什么能,你的德行,充其量也就是给展松叔牵马坠镫的材料。”

“别提展松叔,姐夫早就烦上他了,不然能给我这样的承诺?”余贵不服气,嘴里嘟囔。

“你还当真的咋了?”桂芬见余贵的神态,是当官着了迷,生气说道:“我告诉你余贵,不许你当什么官儿什么长的,否则我不饶你,就你那点小九九,是人就你能识破,你瞒着人家余达和我相亲,就已经够丢人了,还要嘚瑟到几时?”

余贵被揭了短,心里一急,磕磕巴巴,反驳:“相亲……亲咋的,你活该……看上我啊?”

……

高埠人民公社成立,原来的李乡长当上了二把手,一把手仍由郝书记一人同时兼任鹤山和高埠两个公社的党委书记,据说郝书记是副县级,上调已是定局。

县里正在考察两社的班子,如不出意外,再住个把月,李社长肯定能扶正。不趁这个机会把亲情联络住,那才是十足的二百五。余贵心里做着当官的美梦,死皮赖脸地推出李社长送桂芬的自行车,一路哼着小曲儿向高埠驶去。

当年,自行车是村里的稀罕物,全村也就是两三辆。会骑车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余贵是借着别人家的车偷偷学会的。鹤山当年成立供销合作社和农村信用合作社,动员家家户户入股,三五毛至三五元不等,大家都持上了股份,所以,每年全乡分配下来的两三个自行车的指标,主要是分配给农民社员。由供销社上报数量给乡政府,再由政府领导根据各村庄的工作成绩,统筹安排。因指标数量太少,所以,能骑上自行车到政府开会的村干部,就成了一种荣耀。

史桂芬的这一辆,是表姐夫李乡长主管分配指标的那阵儿,顶替高埠高级社的指标,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当时还引起一场风波,高埠村的赵社长是老资格,烟台地区的劳动模范,自己虽然年岁已高,不可能学会骑车,但儿子正待结婚,赵社长老早就跟郝书记打好了招呼,要了一辆自行车指标,没想到李乡长不声不响的自己就贪污了,赵社长不服,憋了一肚子的气,找郝书记,郝书记说:“这事全怪我,没有特意叮嘱李乡长,但你不能说人家是贪污,这车子是花钱买的,又不是白拿,再说,你不买车,那不正好省了一笔钱?”

满以为事情就此过去,谁曾想年底到烟台开劳模会时,赵社长又认认真真地跟莱阳带队的领导说了,并吹风要反应给地区领导。县委领导很生气,电话直接打到鹤山乡,把郝书记搞得很不痛快,批评了李乡长后,当天亲自跑到莱阳县城,找自己的老上级,要想办法为赵社长买一辆自行车,但,死活买不到。后来实在没招,郝书记让展松叔陪着到军休所找展厚叔,展厚叔找了部队领导,总算解决。

余贵一路心情轻松愉快,到高埠政府大院,一问才知来的不巧,正好赶上是星期天,人都回家休息了。余贵心里不甘,把自行车一放,按人指点的方向,走向连襟,——李社长办公室。门虽紧关,却没有落锁,余贵心里想:“反正不是外人,进去坐会再说。”

李社长的办公室是三间宽大的正房,解放以前是财主的主卧,斗拱飞檐,朱漆红门,落地大窗。余贵仰头四周打量,见窗台下一张大大的四抽屉方桌,光亮照人。桌后一把太师椅的靠背上,一幅丝质的松鹤延年靠巾,高贵典雅。余贵心里痒痒,凑上前试着将屁股轻轻挨椅子边沿坐定,顿觉神清气爽,身价倍增。见对面有一把普通木椅,心想这肯定是来汇报或请示工作的位置了,于是直了直身,眯着眼睛看对面的木椅子,想象着坐者的模样,展松叔、杆子叔,还是……二爷爷,……咦?二爷爷坐在这小椅子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余贵心里舒服着,想像着,有个当干部的连襟就是不一样,村里那个有这等的福气,敢到公社社长的太师椅子上坐坐?咱余贵有福,还就是真正的坐上啦。

想像着享受着虚幻的美妙,余贵没注意这办公室还有一个套间,是主人休息用的。突然间套间的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一个女人光溜溜一丝不挂走出来,扭搭扭搭地直接走向茶几,取茶几下边的暖瓶。

余贵着实吓了一跳,慌忙缩头向桌子下边钻,太师椅被他的屁股拥动,与地面摩擦,发出“呜——”的一个声响。女人惊愕地回头看过来,余贵见躲藏不住,索性站起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愣的傻住了,是余展男,一丝不挂的余展男!

“婶……”余贵从来没有这样大白天仔细端详过展男的身体,看傻了眼,一声婶子没有叫出口,被展男的一个手势压了回去。

展男眼神示意一下里屋,余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猜想定是连襟社长在里边,吓得用手捂住嘴巴,僵硬的站在那里。

“快点儿,怎么磨磨蹭蹭啊。”屋里传出李社长的催促声。

展男应了一声,着急地向余贵摆手,让他快走。

余贵恍然明白,忙不迭地猫腰蹑脚溜出来,放松身体,长长地舒口气,“娘的,得了,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不能汇报了。”想不到这娘们到现在还是骚味不断,啥时候到的?起五更爬半夜的到这里幽会?既然他们这样的铁贴,汇报也是白搭,就让杨文昌在那自己聪明去吧。说来也怪了,这展男语不惊人貌不压众的,怎么就迷住他啦?

余贵耷拉着脑瓜边走边思索着,去取自行车,抬头一看,车子已经无影无踪。

他在屋里捣鼓的时间,少说也有半个钟头,这期间,去年陪桂芬与他相亲的那个小李干事,正有事出门,见一两崭新的车子停靠在大院地墙根,不假思索地跨上就走。这也是公社大院大家通用的习惯,因车子不够用,谁得了谁骑,骑完后车归原处。余贵那里知道这些,一看车子没了,心神俱慌,两腿立刻软了下来。

急匆匆走出公社大院,房前屋后转了两遭,仍然不见车子,余贵愈发慌了神,嘴唇发干脸色潮红。这车子是桂芬的爱物,不只因为它是表姐送的陪嫁,问题是这车子太珍贵,数遍余家庄全村,这是第三辆。一百二十多块钱的物件,谁家既能买得着又能买得起?一个精壮劳力一天挣九个半工分,一年满打满算能挣三千三百工分,折价值按五分钱算,也就仅仅是一百六十五元。口粮钱虽是自己村里说了算,按每斤二分,可那终是从工分里面扣除,两个劳力的工分,全家人要有六七个人参加口粮分配,一年下来,决分后能剩下五十块钱的家庭,就是上上的好主儿了。

这辆自行车,够一个一般家庭十年积攒的,比骡子马匹都要金贵,关键是不吃草料,赶路比牲口快两倍。多少次,余贵在梦中笑醒,为自己结婚致富脱贫而自豪,眼下不兴置地置牲口,自行车和座钟就是大件中的大件,如今两样都有了,地位上升到村里少数人之列,都快赶上大爷二爷当年的家底了,仅差一点的,就是大爷二爷都做过族长村长,……有福之人不用忙,如今有了表连襟李社长的关照,我余贵飞黄腾达的日子还会远吗?

余贵脑子懵懵,离开大院到高埠村里寻找自行车,心里发着狠,哪个该死的缺德鬼干的?老子找出来,非把你腚眼里的屎打稀了,打成屎汤!

沿街转了两圈,挨家挨户从门外向里使劲瞅,终没有发现线索,感到希望渐渐渺茫,知道光靠愤怒也没有用了,溜达出村后,向北望去,百十步远,就是高埠北村,脑子一转:“对,到北村找找去。”

用同样的方式,余贵在北高埠村仍然是挨家挨户地向院里瞅,心里默默地叫着:“车儿,车儿,你在哪,答应着,出来呀?……”

时值中午时分,余贵本就邋遢,加之找车心焦,神情古怪,人见其贼头贼脑,要么赶紧躲开,要么关门回避。

余贵心里急,哪顾得看人眼色,眼见走到街头,遇一大院,向里面看去,见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靠在南厅的过道边,眼睛呼啦一下敞亮起来:“原来在这!”

这车,余贵闲暇没事的时候,不知摸弄着端详过多少会,并且买来皮筋,将三股车架密密地缠绕严实,做了保护,怕人偷了,还将车子的塑料把手拧下来,在铁管里边塞进了一张纸条,上写:“余贵史桂芬记。”

一块石头落地,余贵喜出望外,琢磨:“算了,……不找这小子麻烦了,我也来一个悄悄的干活,快些回家要紧,就让这贼猫叼吹泡,——空欢喜一场去吧。”

余贵轻身闪进了过道,拍一下车把,拎起在空中,调转车头就走。

不到两步,听身后“呜——”的一声,一只硕大的“黑盖子”猎狗跃到头顶,两只前爪搭上了余贵的双肩,张口咬住他的后脑勺,连头发头皮肉一齐纳入口中,狠狠地往后一拽,一个趔趄,余贵被黑狗死死地按到在地。

一切都在瞬间,余贵没有半秒的反应时间,车子压在身上,“黑盖子”压在车上边,咬住头皮的口死不放松,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口里一拽一拽的,像是非要撕咬下余贵的头皮不可。余贵看时,见到狗眼里露出可怕的凶光,此时,他心里反应才刚刚到位,哭着大叫:“妈呀!妈呀妈呀……”

屋里人闻声迅速出来,一边吆喝黑盖子,一边吆喝人:“谁,谁来偷车……”

“哪是偷车呀,这是我的车!……”

余贵哭嚎着,心想我还没有问你呢,一看来人,是赵社长。

小李干事也从屋里出来,见到余贵的惨相,赶忙扶起来,看看后脑勺,头皮被扯下老大一块,鲜血直流,赶紧进屋清洗,土法缝了几针,敷上家藏的云南白药。

余贵仍然“哎呦哎呦”地叫唤,赵社长问:“别老叫唤,是你的车子吗?别不是真的来偷车吧,你小子?”说着就看着李干事。

“我放在政府大院的!”余贵气哼哼地看一眼李干事,李干事苦笑一下:“放那儿就是要人骑的,这玩意就是万人骑,成你的女人啦,不许外人骑?”

“别瞎扯,今天特倒霉,我告诉你老赵。”余贵余怒不消,对着赵社长:“这黑畜生,赶紧宰了,给我补补,不然没完。”

赵社长笑着:“特意养着它用来看护车子的,动什么都行,就是动车子不成,这回正好试了一把,看看灵不灵,还行,真灵呢。”

赵社长说的是真话。

余贵说的,也是心里话。

一个月后,余贵想方设法终于偷偷地把赵的黑盖子结果了,炖了一锅的狗肉,把展松叔等大队的一班人叫到一块喝了一顿,末了送一条狗腿给赵社长,差点把赵社长气死。

余贵的后脑勺,因被狗咬的太重,伤愈后皱皱巴巴,像个窝瓜,那地方一辈子没有长毛儿。

诗云:自古丑人多作怪,搅乱天下有蠢才。生来背负乱世任,归去阎君弃使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