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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县里已经决定,在高埠河上游修一座蓄水两亿五千万方、灌溉农田二十万亩的的大型水库。

郝书记调任高埠水库工程建设指挥部主任,正县级,打破了高埠李社长一直想做水库指挥部主任的计划。杆子叔和余贵原想进水库建设兵团混个一官半职,这一次也落了空。因此,原定搬取余家庄孤山做水库基础粘土芯的计划,遭到杆子叔的坚决抵制。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展松叔做好了余家庄民工计划表,准备送公社汇报。

他带领支部一班人用了五个夜晚,到学校的办公室开会,反复讨论关于余家庄应该如何响应国家号召,参加轰轰烈烈的基础建设运动。之所以在小学校开会,是展松叔多了一个心眼儿,为的是顺便邀请我大舅和杨文昌参加。

展松叔以为,我大舅和杨文昌虽都是文人,但都是走南闯北,在世面上混出来的人,有学问有智慧,希望他们能为余家庄的建设出几个好主意。

最后形成一致意见,无论如何,一定要乘这次运动的东风,将余家庄的面貌改变一下。

村里的全部劳动力,一分为四:老弱病残十人顶着村里名额到县里报到,参加莱阳县高埠水库大会战,因为各村必须安比例上报人数。第二拨是展男率已结婚的壮年主妇十余人,顶村里的名额到高埠公社报到,参加公社组织的大炼钢铁兵团,展男的妇女主任做不成了,因展玫叔被列入被监督的行列,被人监视劳动,展松叔这次安排展男出去,兼有给展男找个出路的用意。第三拨是余贵带十来个年富力强的庄稼把式,负责全村的农业生产。最后一拨,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劳动力,组成了三十多人的队伍,命名为“水利和农田基本建设突击队”,后简称基建队。基建队在村里持续了二十三年,为改变余家庄的生存环境和生产条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此乃后话。

展松叔决定亲自带领基建队,任务是三年的时间,在余家庄建设三座小型水库,即葫芦头水库,棠梨沟水库,老营沟水库。

向高埠方向走着,展松叔一路暗自高兴,因为大舅和杨文昌出了主意,把精壮劳力偷偷的留在了村里,这就等于为余家庄展现了未来的前景,想象着三年以后余家庄的面貌,展松叔心情一阵惬意。

路过孤山,老远,看到山下聚集很多的人。

近前发现,是杆子叔余贵正在和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交涉,展松叔不知就里,

往前走,走到人群边,就听有人在喊:“别吵了,展松书记到了,他们的正头香主来了,看看他怎说。”

“不关他的事,这是我们余家庄老余家的事,你们叫神仙老子来也没有用。”杆子叔高声嚷着,警惕地在人群中寻觅,一只眼睛被晨曦的光芒刺得闪烁着泪花,揉一下,一眼看见果真是展松叔,头一扭,脸转向背面去。余贵也看到了展松叔,表情立刻开始不自然,看看杆子叔,也学着杆子叔的架势,假装没见。

“这也奇了。”展松叔心里自语着,近几天,每天在一起开会,怎么毫无征兆,他们二位怎么了?

“余展松……”一个声音传来,展松叔吓了一跳,顺声音看去,见郝书记从人群外边闪身进来,像是刚到,脸色极不自然。

郝书记快步走,展松叔也快步迎到跟前,郝书记道:“我现在代表莱阳县高埠水库建设指挥部向你宣布,水库一期工程就是做粘土芯,领导专家都论证了,而且提前也通知了你们,你们不是同意了上级的意见了吗,今天是怎么回事!”

展松叔不知所措。

原来这些日子在家里开会的全部内容,都被余贵及时的传送到高埠公社李书记的耳朵里。从李书记那里,杆子叔和余贵知道了即将要搬走孤山建水库粘土芯的消息。所以,这几天每晚开会之余,两人就暗中在村里组织好了十几号人,今天一早,由杆子叔带头,十几号人风风火火来到小孤山,排开阵势,挖坑种树,以抵制水库建设使用。

展松叔哪里知道这些。

孤山地处高埠西南一里地,因四周地势平坦,孤零零像一个大蘑菇,突兀出平地近百米而得名。周围皆是高埠村的土地,唯有这座孤傲的黄土山包,属余家庄的私产。

说起来也算一段机缘,孤山的土质颜色,跟余家庄大高顶的土质不仅完全相同,更奇的是,大高顶北边断背上有一齐刷刷的缺口,长三四百米,高余百米,南北厚度几百米,远处打量一下,正与小孤山形成互补。

相传的故事更是神奇,据传说,孤山就是大高顶的一部分,至于怎么形成这样的格局,众说纷纭,但口径大致相同。

早前,大高顶这一带,当年也算是香火旺盛,道教圣地的。

道者,仙也,是莱阳人当年尊称丘处机的专用名词,丘道人曾在此修炼过数年,得道蜕变以前,就已经有了相当的道行。一日下乡化缘,路过高埠村前,化到一张黑色的麦面烙饼,心里虽是高兴,但见主家男童在门口坐着玩耍,屁股下坐一张雪白的烙饼,丘大仙诧异,商榷主人:“能否将黑饼给孩子坐下,将白面烙饼与贫道食之?“主人面露不悦,回道:“道士毫无道理,黑面烙饼岂不咯坏了我儿的屁股!”

丘处机无语,生气,紧走步伐,一屁股坐到大高顶山脚下,回头看看高埠村前的几户人家,心里暗暗地发恨:“这世道,这人,怎么变成这样?”……猛站起来,转身回走,心说这缘,不化也罢!照准大高顶狠狠踢了一脚,不想这一脚踢塌了大高顶半个的山峰,黄土和泥沙灌满了丘道人的鞋口,走不多远,丘道人感到脚下难受,心里琢磨:“原来鞋壳内这小小的沙粒儿,也成了本道走不动走不远的原因!”当即脱靴倒磕泥沙,此时正好回到高埠村前,一鞋桶子泥土照准那几户人家倾涉干净,可怜那几户庄户人家,顷刻间被压到了山下,仅剩下在村外玩耍的一猫一狗。

猫狗见此情景,吓得四目圆睁,身如筛糠。

丘老神仙怒不减,一路走着,将田里的麦穗一颗颗从下到上撸得干干净净,口里不停地念叨:“人,人,人活得腻歪,既然不愿意做人,还吃什么粮食?”小猫小狗吓坏了,跑上前去,翘首摇尾,哭哭啼啼哀求:“老神仙,求求您老发发慈悲,主人没得吃,我们还不得饿死呀……”丘老回头,看看小猫小狗可怜,手头一松,在那麦秆最上端留下了寸把的麦穗,大步而去。

据说这里从前的麦穗儿是从麦根到麦秆上下长得满满的,人畜食用不尽,只因那次,麦穗仅剩下如今模样的一小节了,这还是小猫小狗苦苦哀求下来的,所以,坊间一直流传着麦子是“猫讨的,狗要的”一说,小猫小狗吃主人的粮食,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古老的传说,是神奇和美妙的,人们宁愿相信那是真实的故事,想象着从前的麦秆从上到下都是穗儿的情景,心里满足的同时,痛恨那户不懂节俭不讲仁义的古人,又为人们那次的代价和今天的下场感到惋惜。

至于孤山,一代代相传下来,更留下了说不尽的神秘,直至一九八九年,我还收到家乡一中学生的来信,信中尊称我是这一带的“大知识分子”,问孤山的传说是真是假,据说修高埠水库时,挖出了山下的十几户人家,锅碗缸盆一应俱全,房屋院落完好无损,问是否是真的。又问高埠水库第一次大坝开基,因粘土芯被洪水全部冲垮而失败,后来在孤山前焚香烧纸祷告,才得以成功,是否是真的。又问高埠水库大坝建到一半的时候,又被冲垮,原因是我娘我奶奶我弟弟的冤魂显灵,又经过焚香烧纸等过程,最后终于建成,是否属实等等。

“传说的太多太久,就成了传奇,那样的年代,那时的条件,那时的技术,要建设那样宏伟的工程,不经历几次的失败和挫折,反倒的不可思议的。”我只能本着严谨的科学的态度为后人解读。

但是,孤山是大高顶的一部分,我一直没有怀疑过,那形状,那土质,分明就是一下子从大高顶后背挖出来扔过去的,孤山顶上那一滩巨石,也和大高顶的一模一样,少年时上去过,一棵成才的橡树,有怀抱粗,从石缝里钻出来,像是一把巨伞,美丽而壮观,幼年时我们要攀上树去,被爷爷唬下来,说是这山这树都是余家庄的吉祥,不准污秽亵渎。

人们说每年立春早晨卯时中间段的时分,橡树的影子能直接照到我们家的院子中央,因为从来没有记住日子,更不用说见到影子了。但我知道老宅是我爷爷得的祖上的房产,据说是在我们那武状元祖上的旧宅址上翻建的,心里一直相信我家老宅是吉祥之地。后来橡树死了,被人当烧材劈了,我家就走了败运,差点家破人亡死得干干净净。这些事,当时还是少年的我,只顾颠沛流离,哪里顾得思考,只是被后人们传的玄乎罢了。

不过,高埠四周全是平原,且全是高埠村的土地,唯有孤山是余家庄祖产,起源又无从考证,确是奇了。

展松叔被郝书记说了几句,脸色红红的,凭心而论,他自己也并不同意挖掉孤山,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在最崇拜上级政府和领导面前说出一个不字,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斜眼看看杆子叔和余贵,没有吱声。

郝书记看的清楚,缓和一下口气说道:“你今天即使不来,我也正准备找你呢,走,跟我到你们的高埠社,听传县委决定。”

吉普车上,郝书记一脸的严肃,对展松叔:“到了公社,你不要乱说话。现在我问你,如果你去职,余家庄谁可以胜任?”

“什么?”展松叔脑袋轰的一声,感觉事态严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不要紧张,也不要激动,我只是随便的一问嘛。”郝书记淡定地笑着:“你们班子现在有了些问题,你前脚在村里开会研究事情,后脚就有人汇报到高埠李社长那里,比如,让右派教书,让右派参加支部会议,选择老弱人员糊弄上级……”

“郝书记,我……”展松叔想张嘴解释,但又没有勇气,支支吾吾:“那,那右派你也知道,都是有道道的能人呢。”

“我懂,那也要讲究方法,上级布置对右派要开会教育,你做了几次?你的做法,不是明目张胆的和上级唱反调吗?要请教问题,非得请去参加支部会?私下不能说说话?”

展松叔脸像是巴掌打了一般,从腮帮到耳根,红得像紫茄子:“是是,下次注意。”

“没有下次,你只说说谁可以胜任余家庄,……余贵可以吗?”

展松叔没有回答,他心里明白,余贵已经迫不及待了,更何况李社长是他的连襟。

“我问你话呢,展松。”

展松叔侧目看一眼郝书记,眼里像是全是委屈:“郝,书记,我……,余贵不行啊,真的那样,还不如让杆子先顶上一段呢,可是……可是,我都做好了余家庄的三年计划啦,郝书记。”

“行啦,你眼里就有余家庄,心胸不能大一点!”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展松叔想吐,强忍了回去,将头伸出车窗,眼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任凭大风吹着,唰唰地流落下来。

颠簸中,感觉郝书记从身后递过来纸巾,展松叔缩回头来,看时,是一红头文件,是调任展松叔到高埠水库建设指挥部的任命书。

“是看好你的集体主义观念。”郝书记说。

展松叔看罢,心里一丝亮光似要点燃,忽觉肚内五脏六腑如刀绞一样,头颅闯出窗外,大吐不止,呕呕哑哑地叫唤一阵,再就消无声息。

“展松?……展松……”郝书记连叫几声,没有回声,推了两把,见展松叔毫无反应,郝书记急了,吩咐司机:“停车停车!”

郝书记和司机将展松叔的头颅搬回车内,检查鼻息,只有微弱的一丝呼吸,手腕上查不出脉搏。

“怎么办?怎么回事?”郝书记脸色蜡黄,急得直跺脚。

“看来人是够呛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快些跑医院吧?”司机建议说。郝书记点头“快,救人要紧。”

诗云:中庸途中抖精神,拳拳痴心报乡亲。气滞淤塞黄泉边,难防黑手把命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