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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余达没有参加公审大会,一口气跑到莱阳城医院,将村里的情况和展松叔说了,展松叔撑着虚弱的身体发愣,摇摇头:“别管了,从前有老爷子在那镇着,村里还是出了不少的事。但即使是老虎,也有老掉牙的时候,现在老爷子已经老得掉了牙,他们还不疯狂一阵?”

余达说:“这样做事,叫人看不惯,我不服。”

“别不服了,你也出来,到水库跟着我干,一两年水库建成了,咱们再一块回去收拾村里的乱摊子。”

展松叔联系了郝书记,余达进水库指挥部,担任鹤山高埠两公社的副调度员,在展松叔手下直接听差。

这样,余家庄的空间就全部为杆子叔和余贵放开了,展松叔还特意和二爷爷做了长谈,分析了高埠的形势,二爷爷答应,从此再不过问村里的事。

李书记叮嘱余贵和杆子叔,展松的集体主义观念太强,当初做计划时为村里留下了很强壮的劳动力,现在也就只能这样了,一切不变,对你们来说是,是留下了一个好摊子,赌点气,把村里的建设项目搞好,就是对党和对群众最大回报。杆子叔问:“那展松原来做的计划还要实施吗?”

“当然了啦,我看过的,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你们要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到那时,以成果证明公社党委的工作,证明党的正确。”

李书记讲了很多,余贵听不太懂,看杆子叔点头,他就跟着点头,回家跟史桂芬原封不动学了,心里得意:“三年,三年的时间,余家庄将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巨变。”

桂芬拉着脸:“现在就变了,变得不可收拾,你看着办吧。”余贵疑惑。

桂芬说道:“你不是要准备是开大会小会,批判人家王老师和杨老师吗,这回倒好,人家不干了,宁愿到生产队干活去。学校里缺了人,你老婆自己一个人就办起学校啦?现在刚刚有点起色,你就添乱。”

“什么,反了他们了!”震惊之余,余贵更多的愤怒:“不就是两个右派嘛,还有造反的本事啦?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怎样,到死还是不知土地爷爷的鸡鸡是石头做的?”

余贵要起身,被桂芬一把按住:“你还嫌不乱呀?人家王老师八成要走人了,上午县里来了人,还有青岛那边的,你能留得住?剩一个杨老师,你还要去折腾走?”

的确,我大舅王景春仅仅在村里住了半年。临走时是青岛那边派来的吉普车接走的,县政府有人陪着,乡亲们自发送到村口,并且送了不少的什物。后来大舅回忆,在余家庄住了半年,虽然为大家瞧过一些小病小灾,但,得到了乡亲们内心真情的尊重,情谊纯朴而且浓厚,是他一生行医生涯中最大的收获。

大舅一走,余贵拿杨文昌一个人更没了辙,杨死活不做老师,宁愿下生产队。

他说:“哪有右派教育贫下中农后代的道理,这不把人带坏了?说出去不好听啊。”

杆子叔火冒三丈:“那就让他跟地主一起,攒大粪去。”

最后看看余达已走,余家庄生产队里连一个做会计的人也找不出来,只得妥协,让杨文昌进党支部的办公室,做了村里的会计工作。杨在村里做了两年,待遇比做老师差一些,不能挨家派饭吃了,自己起灶生火,但生活还是很不错的,有工资(生活费),还挣着工分,工分参加村里的分配,比村里的社员好得多,后来调出去,再后来杨文昌的出现,便是一九七八年以后的事情了,杨成了知名作家,带领省作协的一帮人们到余家庄考察采风,让人参观他当年住过的“牛棚”,哪里有什么牛棚,只好找乡亲们的猪圈代替,拍下了一些照片拿走。当时杨文昌是省内外伤痕文学和牛棚文学的领军人物,以致后来全省的文学领域,文化领域,回忆录领域,都以坐过牛棚为荣,似乎没有坐过牛棚的老干部,就失去了时代的烙印,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杨的作品《牛棚》被改编成了评书,后又被改编成电视剧,展松叔退休后听过也看过。之后大骂杨文昌:“什么牛棚驴棚的!农村当真有那么多的牛棚给他们住?那不早成了小康了?哦,当年哪村不把他们当成了宝贝供着?跟农民一起生活就委屈了他们啦?他们天生就是享福的骨头?真实的不要脸!”展松叔特意找郝书记发泄牢骚,述说杨文昌的不是,郝书记毫无义愤,只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也可以写嘛。”

学校里缺了教师是要瘫痪的,史桂芬把罪过全架到了余贵的脖子上,余贵窝着火。他听了桂芬的话,也学着展松叔的套路,到后山机务站请当兵的帮忙,碰了钉子,回来一头扎到炕上,不吃不喝,桂芬问:“当年展松叔去后山,有求必应,怎么到你这就不灵了?”

余贵撅撅嘴:“……嗨,是那座庙,却不是那尊神儿啦,人家从头到尾就没有正眼看咱一眼,你说咋办?”

“那你应该去找杆子叔商量呀。”桂芬说道。

余贵脖子一拧:“不去,他正要看我的笑话呢,还会帮我?”

躺在抗上,余贵板着手指数落村里头读过书的男女,始终没辙,叹着气道:“孩儿哭,抱给他娘,明天,到公社说去。”

李书记给余贵点一个步儿:“村里现在有没有即将毕业的学生,或将要回家的生意人,调查一下。”

余贵的眼神突然亮了:“对啦,余杰——余展强叔叔的儿子,还有……翠屏!”余贵想到的,正是我本人,是在莱阳中学读书的我,还有翠屏。

那年的那个时节,正是我的毕业季。被余贵惦记上了,活该就有了一小劫。

当时,大舅和王挺舅舅对我的学业就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大舅主张我考医科大学,读他的母校——山东医科大学,说学医的是济世苍生,功德无量,不存在政治风险。王挺舅舅见我外语学得不错,则力主我报考国家外交学院,以将来报效国家。殷花婶坚持让我随翠屏的长项,从事文学深造,三个人持三种不同的意见,我没有了主意。

开始时,村里来了人,通知我回老家一趟,我没有理会。但从来人的口中,知道了余贵的大概意图。说实话,回余家庄,是我今生永远不愿意做的事情,余贵他应该理解。第二次,来了两个人,村里一个,公社一个,说是我身为烈士子弟,是党和国家供我读书长大,要有政治觉悟,理应回去报效家乡,等等。我问翠屏怎么办,翠屏说她是自费的,没有人敢和她这样说话,但是她十分的不理解,村里那有这样的权利,一句话就不让人家读书啦?因此,我又断然拒绝了。

星期天,翠屏约我到展厚叔那儿去。

刚刚收拾一下,进来五六个人,看模样都是一脸的严肃,为首的开口道:“余杰,我们是执行任务的,请你配合。回余家庄一趟。”

冷冰冰的口吻,使我立刻想起当年的情景,我娘我奶奶我弟弟,不正是在这样的命令下扔进了波涛汹涌的高埠河?我,我的哥哥,不也正是在这样的命令下,判了死刑?怎么,今天又要重演一次吗?

不知不觉中,我的牙关咬得“咯咯”地响。

“那就请便吧!”我说,我想亲自回去看看这帮人的嘴脸临出门的时候,听到翠屏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杰儿——”

我没有回头,不忍心看翠屏难舍难分的表情,我只想快些回去,看看杆子叔余贵怎样把我按在小学校的。

临近中午,吉普车驶进余家庄,一切,跟批斗秋儿那天的场景一模一样,台上低头站立了几个人,杨文昌、展翔婶、几个坏分子、还有展玫叔。展玫叔是铁定了的坏人了,余展男已经去大炼钢铁了,很少回家,没有人能保护了他。

我被人推推搡搡弄到台子上,跟大家一齐低头站立。

直到此刻,我仍感觉是在梦中。

但,今天的会,却是为我一个人开的,其他的人,只是陪绑而已。

声讨声、控诉声,谩骂声中,我失去了自我,我没有听清他们中的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思绪飞跃到了当年,我体会到了站在台上挨斗的滋味,我的娘,不正是受过这样非人的侮辱,而倔强地丢了性命吗?娘当初是什么样的感受?娘呀,儿知道了,知道了被人家无缘无故的侮辱的滋味!可是为什么,儿才刚刚长大,就是因为儿要读书,就要接受这样的侮辱?

有人过来,使劲按我的头颅,我受不了了,倔犟地硬太起头,傲视了一圈全场的人,我知道他们是我的父老乡亲,我有这样的乡亲?杀害我全家的乡亲?

人群里面,我努力寻找着二爷爷的身影,但始终没有找到。

声讨声中,我努力寻找着杆子叔的声音,但始终没有听到。

世事有更替,人间有代谢。时代变了,我余杰,刚刚踏进这个时代,就注定要代替我的前人,成为被人嘲弄的玩物?

声讨和控诉结束,有人提出:“让余杰表个态,究竟回不回村教书。”

“对,让他表态,说说今天的感受!”

环视了一下整个的会场,人们都静静的等待中,我仿佛看到了娘的身影,娘那时是没有说话的权利的,所幸的是,今天人家给了我说话的机会,娘啊,儿今天……今天要说话,儿能代表您说几句什么?娘啊,您当初最想说的是什么呀?……我想到了死在朝鲜战场的爹爹,爹呀,你可知道,当你正为着一个新政权抛头洒血的时候,这个政权却对你实施了杀妻灭子的极刑,爹呀,您当初是怎么想的呀,儿想替你说上几句呀……

我的思维从麻木中恢复和苏醒,嘴唇憋的老长,迸出一个低沉的字儿:“恨!”全场惊讶了,静静的没有回音。

我说:“这儿,是我的老家,是我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是我爹爹立志干革命,而且投身革命的地方。这儿,也是我娘死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家庭我的爹娘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以致非要将我的全家赶尽杀绝?乡亲们那,如果换了你们,你们会怎么想?”

“不要扯远,直接说,教不教书就行了。”有人高喊。

“不教!”我斩钉截铁。

“反了反了!”义愤的声音。

“白眼狼,他不认余家庄。”

“反出余家庄,紧跟党中央。中华任我行,天下有阳光!”我来劲了。

“弄死他!跟他娘一个德行……”

我闭目不语,我在等待,因为我看到了娘的笑脸。跟娘去了,有什么不好呢?“谁敢!”吵吵声中,突然听到一声怒喝。声音沙哑,却铿锵有力。

是二爷爷!

二爷爷身后是展厚叔,还有郝书记、翠屏,还有莱阳县公安局的人。

展厚叔被人扶上台子,用手划拉一下全场:“是谁呀?谁想要杀人的,站出来呀?”

……

这一次,展厚叔救了我。是翠屏抢先去报的信儿。

事后郝书记批评我说话鲁莽:“你只知自己求学要紧,可知道村里有若干你的同龄人,至今大字不识几个?几十双饥渴的眼神在盼望着先生来教书。怎么能寒了乡亲们的心呢?”

“不,是他们先寒了我的心。”我愤愤不平地辩驳。

“这不就是没有文化嘛,人常说知书达理,不读书哪懂那么多道理,他们企盼着有老师来教他们的子弟,是望眼欲穿呢!这场面,你就没有感觉出一种可恨又可怜的心情?”

我愕然,沉思良久,面带羞愧:“那,我回来教书?”

“算啦!”展厚叔叹一口气:“搞成这样,还教什么书!”

那年,我和翠屏都顺利的考取了山医大。

但恨了余贵一生。

至新世纪后,余贵患上严重的肿瘤,来省城找我,我以礼相待,余贵感慨,痛苦流涕,忏悔当初。我亦以泪洗面,强将其挽留,每晚回忆村里趣事、憾事、感慨之事。直至余贵生命尽头。

诗云:敢问人生几多恨,飘渺世俗多游魂。生事事生无终期,洞明心身待油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