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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葫芦头水库正式开工,仅一个月的功夫,土坝就增高了两米多。

余贵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速度,三个月就能完成土坝的主体,一年之内,原计划的三座小型水库将全部竣工。想着想着心里就美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儿。

这个计划在展松叔那里,是准备三年完成的。现在原班的人马都归了余贵自己指挥,把搞生产的一路人马都统一到水库建设上来,再加上到机务站死磨硬泡,首先在部队请到了学校的临时老师,部队为水库建设还出了不少的人员和设备,雷管、炸药、导火索、风钻机,日夜施工,场面热闹,大有热火朝天的气氛。

余贵和杆子叔站在对面的山坡上,观看爆破溢洪道现场。

排炮一字排开,声声巨响,震耳欲聋,大有排山倒海的阵势。

随着烟雾的升腾,余贵的心也飘飘欲升。

山那边有人高喊:“都别靠前,有两门哑炮,收工回家,午后再说——”

中午下了一场小雨,下午上工时,已经是半过响的时间。

部队带队的是姜排长,就是送余达进医院的那司机,刚刚升任排长。余贵说:

“中午这一阵雨,估计哑炮肯定潮湿了,不用特意排哑炮了吧?”

姜排长摇摇头:“那不行,很危险的。”

余贵心里急着:“照这样,得用一个时辰,这么多人一个下午都玩着?明天还要到公社报捷,怎么办?”

姜排长没有吱声,余贵喊道:“喂,展玫叔,你们先头里清理着上午的石渣,小心点就是!”

姜排长再次阻拦,余贵说道:“别管了,没有事的。”

展玫叔和几个被监视劳动的年轻人打头阵,磨磨蹭蹭走到崖下,开始用铁锨镐头清理石渣。姜排长仍不放心,坚持拒绝部队进去,就地休息待命。

余贵心里生气,没有说出口的话:“怕死当得什么兵?”一甩手自己赌气走到了崖下。

姜排长顺山势上到坡上顶部,见到上午被排炮炸开的一道山体,自东向西一道拳头宽的裂缝,有二十米长,堪堪欲坠,心里惊慌,急忙高喊:“不妙啊,会塌方的,快快地撤出来!”

余贵仰脸张望:“什么呀你?一惊一乍的……”

姜排长看时,见裂缝似乎在增大,更加紧张,忙不迭地连滚带爬溜下山体,将干活的社员一个劲的向外推,嘴里喊着:“快跑快跑,出去,要塌方的!”

山体已经开始掉渣,大家才真正意识到了危险,一窝蜂地往外涌,余贵还在那斯斯文文:“别急,别急……哎哎……”

山崖发出了“嘎嘎嘎嘎”几声沉闷响声,接着就是“轰隆隆”的声音,那哑炮可能是受到变形山体挤压,突然意外爆炸,一股烟尘首先冒出来,直冲云霄,顷刻间,“哗啦啦”半面山坡顺势而下,一泻到底……

大片黄黄的尘土从沟底腾空而起,弥漫了整个山谷。

余贵的呼喊被淹没在垮塌声中,姜排长在崖石下正指挥人员撤离,眼看着大家都逃得干净,回头见展玫叔只一人在尘土中挣扎着爬行,心头一紧:“受伤了?”

来不及思索,一个箭步串上去,拽住胳膊就跑。此时,山崖上边的一大片疏松石块,已经张开了怪兽般的魔口,狰狞地扑下悬崖,“哄”的一声,两人同时被覆盖在黄土的尘埃之中……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感觉是惊天动地。人们惊魂未定,发现不见了余贵,再清点人数,展玫叔和姜排长都不见了。

部队的战士急了,“嗷嗷”叫着扑向山谷,扒泥土,扔石块,拼命地呼喊着排长的名字。

但,无济于事,几百方的土石塞满了沟底,仅凭几十个人的双手,怎能扒出排长。约莫个把钟头,救援毫无进展,看看天色将黑,杆子叔像是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地上,四脚朝天,嚎啕大哭起来。

在沟底的边缘,人们扒出了浑身是血的余贵,摸摸还有一息尚存,部队卫生员全力抢救,终于缓上一口气,睁开了眼睛,黑紫的脸上全是惊恐,动动身子,毫无知觉。

机务站的兵力全部出动,连夜轮班扒了一个通宵,黎明时分,姜排长、展玫叔都被从石缝下扒拉出来,两人已是血肉模糊,身体冰凉,死了。

余家庄水库塌方事故,惊动了莱阳县委,五天后在水库现场,军地联合,召开了规模浩大的追悼会暨向英模学习动员大会。姜排长被追认为革命烈士,部队首长和县书记为姜排长家属颁发了烈士证书,烈士的亲人在会上也做了典型发言。

余贵被授予“活着的英雄”称号,同时被评为莱阳县见义勇为标兵。一应善后工作,很快完成。

姜排长的遗体,经家属同意,就地安葬在英雄献身的地方,葫芦头沟下游,一块平坦的麦田,部队出资修建了一座面向水库大坝的烈士陵墓,莱阳县委、莱阳县人民政府为其树碑立传,特聘当时莱阳知名书法家王老先生镌刻了碑文。

后来从传说中得知真实情况,书法家正是东门外我的姥爷。当时姥爷得知是余家庄的干系,坚辞不写碑文,好歹经过郝书记说和,说我们活着的人要对得起烈士的英灵,姥爷才勉强应允。郝书记已经是县长的级别,姥爷确是勉为其难了。

本世纪2008年回乡,麦田里姜排长高大的墓碑依然醒人夺目,禁不住走近多看了几眼,乡亲们说其实只剩下空墓碑,碑下的骨骸早已被家属迁回老家去了,心中顿添一丝惆怅。所幸墓碑犹在,睹物思人,姜排长是为抢救余家庄人而牺牲的,这份情感,并没有因遗骸迁走而有丝毫的淡薄。

那次事故发生十天之后,在高埠公社李书记的主持下,余家庄水库又轰轰烈烈的开了工。

余家庄成了英雄的余家庄,水库成了英雄的水库,这小小的葫芦头沟,更充满了奇迹和神秘。

余贵也创造了奇迹,坚强地活了下来傍晚,夕阳带走了最后一抹余晖。余贵拖着未愈的伤体,步履蹒跚地进了工地。

顺大坝走到尽头,余贵忘记了疼痛,脚底下感觉格外的踏实,心里也更是踏实,这是他主政余家庄干的第一件大事,第一件事就名扬乡里,气贯旌旗山,这是多少农村干部想做而做不到的,要不人常说马在阵上,人在运上,这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走向溢洪道的方向,远远的看到一团火光。

“谁呀?大清早的。”余贵的意识有些颠倒,硬是把初夜的时分当成了早晨,拖拉着不便的腿脚,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眼见那火光由远至近,像是长了腿脚,跳跃向着自己不远的前方。余贵心里纳闷:“怎么,会动啦?”起初自以为是自己的腿脚麻利,是走得太快了,但越走越感觉不对劲,火光不停地跳跃着,很快向自己走来。

余贵停住脚步,猫腰仔细盯着火焰,发现变成了蓝色,只原地跳跃,不动了。

余贵向前走几步,发现蓝色的火焰又随之向前跳跃,心里疑惑:“怎么,又会动啦?”他接着向前,火焰也向前,后退一步,火焰也后退,蓝蓝的火光,上下窜跳着,时隐时现。

“是鬼火?”余贵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老子也是跟二爷爷半夜进过余家的老茔的,还怕了这小小的乱葬岗子不成?”想着,咬咬牙忍着伤痛,大步追着蓝火焰过来。

不成,腿疼得厉害,火焰靠不得身,很快地挪动了。

“见鬼。”余贵摇摇头,想壮壮胆儿,忽然感觉脑袋在无止境地增大,增大……

余贵闭眼,猛扑过去!

约莫有十多分钟,苏醒过来,余贵睁眼,发现自己四蹄趴地,额头正拱在一座坟墓的洞口,依稀可辨的夜光里,显得墓洞黑洞洞阴森森,十二分的恐怖。余贵“妈呀”一声,紧紧闭上双眼,心想:“不看你,任你恐怖去吧!”

“哼,装什么蒜?”身后传来一声喝斥。

听到声音,余贵心情嗖地放松下来,心想终算见到了活人,回头一瞧,辨出是余展男,正直苗苗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盯着。

原来,余贵看到的果真是鬼火,这坟墓正是上次山体塌方,意外显露出来的,他本人多日没有出门,哪里知道这坟墓的存在,一头瞎撞,差点钻进去。见到展男,余贵大喜过望,颠儿颠儿地奔过来,扑通一声,整个身子一下全扑倒在展男的身上。

展男本是带着义愤要到余贵家的,半道见余贵拖踢拖踢向水库走,便一路悄悄地跟了过来。余贵扑上来,她毫无防备,两人顺势抱在了一起,只听余贵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我的婶,俺的娘,吓死俺了……”

展男一愣,反应了过来,一把将余贵推出:“滚,死了怎么不自己钻进坟子里!”

余贵苦笑:“你这么巴着我进去,……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瞧你那点胆儿!老娘在外边炼钢炼铁,哪夜不睡在坟子里!”

展男说的道是实话,在野外炼钢铁的那一大帮子队伍,三天两班轮着睡觉,能挤进古墓睡下,都美得发慌。

“我找你,你给我答复!”展男突然板起脸:“你们当英雄,当标兵,我说过啥没有?没有吧?我家展玫算什么?怎么办?你必须答复!”

余贵愣了,呆呆的站立着,若不是展男今番的质问,他压根也没有想到这一层。

“怎么办,怎么办……”余贵思考着,试探着问展男:“婶,您找李……李书记是不是比我……”

“放你娘的狗屁!”展男愤怒地骂道,“打攻坚战,让他一个病秧子打头阵,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村干部哪里去啦?哦,人死了,你倒是成了英雄,成了烈士啦!俺展玫死了,就成了白屎(死)?”

听着展男滴水不漏的诘问,余贵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都怪自己瞎指挥的错啊,但这事儿我余贵能承认这是失误吗,不答复怎么办,答复了又怎么办?余贵挠着头,磨磨唧唧蹭到展男身边,假装亲昵:“婶,有我吃的,还能饿着您呀?”

“去去!”展男一把推开余贵,转身大步走开,身后传来坚定声音:“这事,没的完,县里不行到烟台,烟台不行到济南,济南不行到北京!”

夜色里,余贵傻傻的站着。

一阵凉风吹过,余贵感觉伤口冻得疼痛,刚享受了几天做英雄的滋味,情绪立刻低落下来。

余展男的真的找到了烟台。

虽是没有遂她的心愿,却也勉强出了闷气。

她对展玫叔追认为烈士的要求没有达到,烈士荣誉办不到,待遇和烈士同等,两年后钢铁厂大批招工,她本人积极上进,成绩优异,拿到指标顺利进了工厂,后来听说因为工作肯干思想积极向上,被以工代干,选拔为厂妇联干部。展男终生再未结婚,关于余展男的未婚原因,说法不一,一说是她图的是展玫叔的待遇,因为一旦结婚,就没有了。一说是她和高埠的李书记一直恋情不断,坚守真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李书记进了监狱,离了婚。有人见展男常去探监,因此,后一种说法便更较为可信了。

诗云:坎坎坷坷人生路,唧唧喔喔苦生活。清贫难消思变志,潦倒境中求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