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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展厚叔自从那次回老家救我一命,看到村里的现状,心情沉重,病了一个星期。

后来听说,这之前把余洋当成了投毒嫌疑犯,抓走了,心里更是疑惑,他不知是真是假,愈发放心不下,几次催展厚婶去一趟公安局,问问案件的进展情况,展厚婶烦了,说道:“家里有电话,不会打个电话问一下?我一个女人家,总这样抛头露面,多不好。”

“你懂什么,我直接问了,人家直接答复了,还有什么回旋余地?”展厚叔心里烦着,将拐棍在地上狠狠戳了一下,起身往窗前走,展厚婶上前去扶,被一把甩开,独自站到窗前,喘着粗气。

展厚婶跟过来:“你看你,办事的套路都成精了!精细人还发老婆的脾气。”

“我算是什么精人,纯粹的鸟人,鸟人……”展厚叔声调还是带着怨气。

他的思绪飞到了从前,飞到了参军之前,想起从前的余家庄,想起我爷爷我二爷爷做村长做族长的年月,那阵儿,村里有多么的太平呀?几十年不出一件官司案件,如今是新社会了,更应该是分享太平才对,余家庄这是怎么啦?作为村里的负责人,不处处维护乡亲的利益,反而死命的把人往火坑里推,这能正常吗?冤冤相报,几十年就是一个轮回,这可怎么得了。

“哼。现在的人那,可真是……山草驴变蚂蚱,一代不如一代了。”展厚叔想到愤怒的事,忍不住骂了一句。

电话铃突然响起,展厚婶忙着去接电话,展厚叔嘟噜一句:“别接电话,没有好事!”

“不管啥事,不接怎么知道。”展厚婶说着,自管走过去。

真的有事。

展厚婶手里拿起电话,声音突变,冲着展厚叔高喊:“快快,老爷子去了公安局,人在闹呢。”

“什么……”展厚叔震惊,忙着向这边扑过来,刚迈步子,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木椅,连人带椅子一头翻倒,沉沉的身子一下嗝到木椅上,疼得‘呀’一声,被木椅的棱儿嗝的喘不上气,身子死死地压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

展厚婶慌了,拉不得扶不得走不得,眼见着男人疼得嗷嗷叫,急得眼泪流出来,央求着问展厚叔:“怎么办,你说话呀……”

那边,电话被撂在桌上,仍有隐隐约约的说话的声音,展厚叔听了,脑子一转念,艰难地抬手指向电话:“跟……跟他们说…快来人!”展厚婶抹一把泪,爬起来冲过去,抓起电话就喊:“快快地来人,我家出事啦!”

电话是县公安局打过来的,向展厚叔报告二爷爷在公安局的消息,说是在闹,但不知是闹什么,也不知闹到什么程度。那时候,民见官是自然的三分敬畏,百姓敢进公安局大门的,根本没有,更别说是闹了。二爷爷闹,三分是倚老卖老,三分是依仗着儿子的功绩,还有四分,便是为余洋的案子理直气壮。

二爷爷感觉,余洋是十二分的冤屈,所以在公安局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程副局长仗着和展厚叔有几面之缘,不轻不重的说了二爷爷几句:“现在,嫌疑人余洋本人对案件已经供认不讳,您老这样带着观点先入为主,不怕给展厚同志的脸上抹黑呀?况且,社村两级都证明了这个案子!展厚说了,余洋的事,是罪有应得,他,……支持县委的工作。”

“什么,县委?你们也能代表县委?好!老子就去县委!”二爷爷说着就起身往外走,程副局长一看,急了:“老爷子!咱不要给脸不要脸好不好……”

话一出口,程副局长感觉不好,上前,伸手阻拦二爷爷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您老动这么大的肝火,非要惊动展厚同志啊?”

世上的很多大事要事,大多蕴藏在巧合之中,程副局长对二爷爷只是象征性轻轻一拦,两人身体似乎还没有接触,那里想到二爷爷大限将到,人一歪,就势软绵绵,徐徐瘫痪倒地,程副局长赶紧双手扶住,脸色慌张:“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

二爷爷双目微闭,毫无反应。

程副局长看看二爷爷一脸的舒坦模样,心里估计是老人故意吓他,突然想起了展厚叔,忙令属下立刻给展厚叔打电话,结果得到的是,对方紧张的呼救声。

时态突变,程副局长傻愣了。

局里的大夫进来给二爷爷查看身体,许久,起身摇摇头:“人,已经过去了,没有抢救的意义……”

组织了五六个人,程副局长疾驰向干休所奔去,一路上板着脸嘱咐大家:“嘴巴闭紧,绝对不准走漏余老爷子去世的消息!”

展厚叔被确诊,磕断了一根肋骨,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动弹不得。

这边,二爷爷的遗体被公安局护送回家,全村人都等着展厚叔回来发送老父亲。大家猜测,依展厚叔的身份,最低的规格,也要比我爷爷当年排场一些。但是大

家又不敢也不愿多提我爷爷的葬礼,因为爷爷葬礼那次,给全村人留下了沉痛的记忆。

公安局安排人日夜陪伴着展厚叔,局里领导急得团团转,不知应该怎样对功臣说老爷子过世的消息,程副局长说:“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再隐瞒下去,只能搞得更糟,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跟展厚同志实话实说,至于后果怎样,听天由命去吧。”

郝书记知道展厚叔住院的消息,赶着前来看望,人没还有见着,就被局里请过去,局长亲自作陪。郝书记得知二爷爷过世,并且是发生在公安局里,心里震惊:

“怎么会这样?老人家一生仗义,做了一辈子余家庄的主心骨,余展林那帮子中生代,若不是有老爷子在前架着,这些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快先别说这些了,现在的焦点是展厚同志那里,应该怎样通知?弄得不好,局里要栽的!”局长着急的说道。

郝书记面露不快之色,沉吟半响,对程副局长问道:“那个余洋我是知道一些的,余展雄的亲侄儿,跟着母亲从外边流落回乡,自小唯唯诺诺的,身世也挺苦,刚成人的孩子,就被列入坏分子,戴上了‘帽子’,我曾多次对各个村庄讲过,阶级成分不能搞世袭制,让孩子带着父辈标签做人,还美其名说是老老实实做人,不把人当人,怎么做人?”

“又是文不对题!”程副局长心里想着,说道:“这会儿是两码事,社村两级都出证明,有材料有档案,局里能对投毒这样的刑事案件置若罔闻吗?带过来审查一下,这不,自己都供认了,还有啥说道的。那老爷子,……不问青红皂白的,尽说公安局的不是,谁受得了?”

话不投机,郝书记瞪程副局长一眼,不再吭声,找话茬就要告辞,被门外急急进来报告声打断:“报告,余洋畏罪上吊自杀!”

听到报告,程副局长一屁股瘫坐到了木椅上。

来人呈上余洋的遗书,但见:

活着,对自己是负担,对他人是快乐。够了,我不愿意一辈子当人家作乐的对象。——余洋一九五八年四月月初十日。

郝书记急了:“怎么样,人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在抢救。”

郝书记看一眼程副局长:“怎么样,舒服啦?我说过,余家庄的事,很复杂,村里就有那么几个人,总以整人整事为己任,……走,看看去。”

论行政级别,郝书记是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但不是主管公安口的。

可是,此时大家没有了主心骨,都知道郝书记在鹤山老区委干了半辈子,熟知余家庄情况,眼巴巴的希望她能把二爷爷去世的窘迫给分担和化解,所以,齐呼啦地跟了出来。

郝书记先看了余洋,只是在病房的门外,远远的。听大夫说已无大碍,便悄悄离开,回头向展厚叔病房里走,路上侧脸对局长说道:“知道余家庄这次建水库死人的事故吗?那样瞎折腾,不出事才怪……”

局长没有吭声,大家都默默地走,余家庄水库工地上的英模表彰大会,谁都是记忆颇深的,听到“事故”二字,颇为惊讶,更是从郝书记嘴里说出来,大家心里咯噔一下,更加沉默了。

展厚叔身体被固定在病床上,难受得要命,单听屋里的动静,一有声音就开始骂人,骂人家为什么不帮他解开带子,骂的难听,最后骂余家庄:“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些年哪个进城,我不是以诚相待,现在被活活的绑在这里,实指望来一个人渣渣也好,给俺解开这绳索,可是……”骂着骂着,困了,又睡过去。

郝书记站在门外,正好和前来探望的展松叔打了照面,问身体怎么样了,抓紧时间养活养活,争取早些到指挥部工作等等。展松叔见到有公安局的领导,张口要为余洋辩解,被郝书记使以眼色,咽了回去。

屋里又响起展厚叔的声音:“来人呐,我要回余家庄——”

几人忙着进屋,见展厚叔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展厚婶一边为他擦汗,一边小声安慰:“别闹了,被人听到,多没有面子,还是英雄呢。”

“不!我不是什么英雄,我是有血有肉的余展厚。刚才……刚才梦见我老爹爹了,骑着枣红马,背着钱褡子,笑眯眯地看我一眼,啥话也没有说,人就走了,好生的奇怪!”

展厚婶低头:“是啊,是时间久了,心里头想呗。”

“不,我从来不做这样梦的,即使做了,一醒来就忘掉了,怎么会这样的真切……莫不是老人家真的有什么事儿吧?”展厚叔一脸的伤感,想起这几天心情烦躁,应验在了余洋身上,但仍不轻松,梦里见到老爷子骑马,就更加疑惑了。

郝书记对公安局的领导眼神交汇,张口说道:“展厚呀,是真的想家了?是啊,家里有老人,哪有不牵挂之理。”

听到郝书记说话,展厚叔强打精神,转过脸来:“是郝书记?我正要找您……”

诗云:心神疑无主,梦里寻定数。牵强度人生,凄凄惨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