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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胶东的四月,天气已经开始燥热。连续刮了一个月的干风,树木枝叶落满了尘土,黄黄的垂垂的,田里是小麦开始泛黄,麦穗直挺挺的呲出芒儿,像是蜜蜜的银针,给人以丰收的欣喜和沉甸。

春上,二爷爷还笑嘻嘻的看过全村的麦田,遗憾的是没有吃上新麦的口福,突然间闭上了眼睛,只能是享受白面做的供品和栗树花穗儿做的香火了。因为四处都在轰轰烈烈地搞基础建设,集市上根本买不到香,用栗树花穗编成粗粗的一根,点燃后烟雾也是特香,早先时是用来留出火种的,这会儿派上了大用场。

为二爷爷排大殡是已经定了局的。

之前二爷爷嘱咐过展厚叔,将来自己百年之后,不得排大殡,不得立大坟头,不得立碑。他说是但凡排过大殡的主儿,日后家人的日子都是每况愈下,到最后免不了家破人亡。

但以展厚叔当时的身份,不体体面面的发付老父亲,四乡八邻定会耻笑。况且二爷爷一辈子风光,末了又走得突然,葬礼搞得隆重一些,也是众后辈们的心愿。

事情不用展厚叔自己操心,家里有展松叔一面全当,因大家工作很忙,展松叔想尽一切的办法,将二爷爷去世的消息,先后通知了远近亲戚和二爷爷生前交往的朋友,最后仅剩下殷花婶、王挺舅舅和余展男,因都在烟台,无法通知,展松叔便差余达通知了我,让我亲自去烟台请人来奔丧。

杆子叔和余贵虽说是近支侄孙,嘴皮不说,心里老不痛快。余贵暗里安排人员盯紧水库施工,任何人没有特殊事由不得掉工缺勤。

杆子叔则派人到新兴建的‘回龙火炕’苗床,拔取了上万颗地瓜苗儿,发动妇女上山,以每两寸一颗的株距密密的栽植下地,一万颗瓜苗仅栽植了八分地。杆子叔是故意造势,是为二爷爷的死而故意这样做的,因为二爷爷早就说过,如果谁按李书记说的那样种植,他就剁了谁的爪子,这回好了,二爷爷没有剁别人的爪子,自己却要钻进土里了。

‘回龙火炕’是按李书记的命令和技术修建的,开春就建,半月后没见地瓜苗,扒开看看,地瓜种子全部烂掉,只好挖出来重新育种,又半月,不见出苗,扒来看看,又是全部烂掉。

二爷爷对着高埠方向直接骂李书记的名字:“说李竟,道李竟,回龙火炕烂的净。”孩子们听到二爷爷的骂声,感觉上口,一下就学会了,到学校也随口溜着:“李竟,李竟,烂的干干净净。”史桂芬听了,脸上烧的不行,回家问余贵怎么回事,余贵支支吾吾,以胡言搪塞。

展松叔看得出来,杆子叔和余贵是成心的,成心要败二爷爷的葬礼,只不过是搞借生产之名罢了。

展厚叔由军休所专车送回来,人躺在担架上,两个工作人员跟着把他搬弄到大炕,展厚叔死就活不用人家了,硬是生生地撵了回去,由展厚婶照顾着。

二奶奶已经老得颤颤巍巍,见儿子病成这般模样,哪里还顾得上为二爷爷悲伤,也不问展厚叔的病因,自己扭着小脚来到院子中央,一下子匍匐在地,对着天空拼命地磕头,嘴里不停的祷告苍天:“老天爷,求求您发发慈悲,折去我的全部阳寿,跟了老伴去,让展厚我儿的病快点好了吧。我情愿折寿给儿子……”

展厚婶上前扶二奶奶,扶不起来,展松叔余达上前劝说,告诉二奶奶,说展厚叔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伤筋动骨,需要静养而已。二奶奶始稍有稳定。

众人从军车上搬下很多的花圈,县委县府军休所公安局等领导送的花圈有几十个,对列摆放在大门外的两边,庄严肃穆,气氛凝重。以往见惯了黄表纸钱的村里人,第一次感到花圈的新鲜,无不咋舌感叹,知道这都是展厚叔挣来的面子,羡慕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晚上举行开吊祭奠仪式,两小时才凭吊完毕。但无人离去,展厚叔无奈,传信出来:“因身体原因,不能当面致谢大家,今日无论远近,都留下吃饭,夜里留下守灵的近枝侄孙,另有酒菜。”余贵站在远处听到,气得肚子鼓鼓的,忙着回家推出自行车,向高埠方向猛蹬,跑去跟李书记报信去了。

杆子叔则是早早进了灵堂,陪门外凭吊之人施礼一段时间,听要吃饭,便安下心来到展厚叔炕沿上,抽烟说话。

展松叔为二爷爷写了挽联,白纸黑字,挂在挽幛两侧,上联:貌杳音沉身归静府应无憾,下联:儿悲女泣泪洒江天恸有余,横批:唯泪有余。

余达吩咐前来帮忙的众人,从外到里在地面上撒满了谷草,因没有谷草,用苞米秸秆代替,名曰马草,以备二爷爷的坐骑食用。

展厚叔躺在炕上,脸紧绷着,任凭众人忙活,自己一言不发,脑子里一直没有储存发付二爷爷的信息,心里惦记着临行前跟郝书记的一段谈话。他向郝书记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想法——回余家庄担任党支部书记,当时把郝书记惊得说不出话,展厚叔却不依,要么就拒绝回家为二爷爷办丧事,郝书记无奈,只得点头应付:“先办完老人的丧事,余洋的案子让公安局抓紧落实,如果没有证据,放人是铁定的。其他的事儿以后慢慢说。”

忙活到半夜,大家陆陆续续回去,因水库工地很忙,明天要早早上工,所以守灵的子侄就显得少了。

大家准备休息一阵儿,忽听门外一声吆喝:“有客人到——”

“二爷呀,二爷……”人还没有进来,声音首先传进屋里。

是魏老板。

魏老板不知从哪儿听说二爷爷去世的消息,急匆匆从莱西赶来。

此时的夜祭早已结束,魏老板不依,非要给二爷爷行大礼不可,展松叔无奈,着余达出来灵堂,司仪魏老板行礼。

余达看时,魏老板虽然精神矍铄,人确是老了许多,三拜九叩的大礼,每次跪倒在地,起身时总是颤巍巍的,很是费力气的样子。余达可怜,上前搀扶,被魏老板强行拒绝,坚持自己度到香案前,将香炉的香码儿一支一支的双手端起,对着二爷爷的灵柩虔诚作揖叩拜,再毕恭毕敬一支一支插进香炉。

香码的火星发着暗红的光,三支香插完,魏老板准备起身,揉揉眼睛,分明看到眼前的三支香码变成了五个火星儿,再定睛看一下,仍然是五个。

余达站在魏老板的身旁,也看得清清楚楚,趋身弯腰,想看个究竟,一只手刚刚伸过去,一只大狸猫扑棱一下从地上窜起来,“哇——”的一声怪叫,冲出灵堂,向大街上逃去。

感情那五个亮点,有两个是狸猫的眼睛反射的光。这畜生是潜伏在灵前偷吃贡品的,见余达伸手抓他,吓得慌忙逃跑。余达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一个趔趄,见是一只狸猫,立刻回过神来,顺手抓起堆在地上的一根孝杖,朝狸猫跑去的方向狠劲的扔去。“哇呀”一声,院子南墙角处,一个黑影猛窜出来,夺门而逃。

余达听得真切,惨叫声象猫非猫,象人非人。走到近前,见一支香码红红的火炭在地上亮着,料定刚刚逃出去的是人,顾不得多想,疾步向门外追去。

这一夜也是该着出事,余达追出门外,看到了一个人,但是也应该说是两个人,余达看到后边的一个紧紧的追着前边的一个。“谁呀,干嘛呀这是?”心里疑惑着,余达索性紧紧跟在两人的后边,始终保持二十几步的距离。

三人在大街上一个追一个跑着,一路向西下来,前边的一个突然打开院门,冲进院子。是余贵!余贵打开自家院门,踉踉跄跄,逃了进去。余达心里纳闷:“那孝杖子是打到了他的身上啦?”

在乡下,挨孝杖子打是人生最忌讳的事,意味着不久一定会倒霉,这小子深更半夜呆在院子里做什么,不是自找倒霉吗。

余达没有来得及多想,只见余贵后边的那个人影,站在余贵门口停了一会,迅速转身来到房后,麻利的掏出火柴,划着,将火种果断地送到余贵那低矮的茅草房檐……

余达紧张了,紧步上前,准备飞脚踢翻那人,十步远的时候,余达被惊得呆呆立住了,火柴燃烧的光,照见了那人的脸,是恐怖的、复仇的、坚定的神态,眼神里透出了义无返顾的坚毅。

“秋儿!”

余达眼睁睁看着秋儿用火柴干净利索地点燃了余贵的草房。

火焰迅速的蔓延了整个屋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光映红了半条街道,映红了秋儿的脸。

余达不敢待下去,慌忙转身撤离,心想秋儿现在的一肚子的仇恨,啥时回来的?正低头想着,感觉后背被猛戳一把:“快跑,去二爷爷家救火!”

是秋儿,他从身后追上来,拍了余达一把。

余达一惊,抬头时,只见二爷爷家已经是火光冲天。

诗云:路途崎岖无回峰,恩怨天定难抗争。血债何须血来换,可惜英姿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