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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展厚叔被众人从地窖救上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余达因为在地窖丢了秋儿,心里一直是紧紧的,展厚叔说话:“此事千万不要张扬,说不定早就随地道逃了,他自己出去谋个生路也好。”余达细细地想想,也是。自己亲眼看见秋儿在余贵房上放了那一把火,他若不走,今生天天见着他,还不得别扭死?

家里为二爷爷做重新入殓的程序。

房子被烧得一塌糊涂,一切都在院子里进行,这回,全部的事项都由魏老板张罗,展松叔给魏老板打个下手儿。

六点多钟,余贵鬼哭狼嚎地从外边跑过来,见到展松叔,就势儿猫腰低头朝展松叔身上乱碰乱撞,一边碰撞,一边骂着:“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就说不给二爷办大殡,你非不听。现在起火啦,你又招呼全村到这救火,你……你到我家看看去,看看我还有家没有啊……”大家看时,见余贵的头发被火烤得焦糊焦糊的,仅剩下一片黄黄的黑黑的卷儿,心里都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吱声。

展松叔看看杆子叔,见杆子叔忍俊不禁,在那偷笑,便故作惊讶,瞪大眼睛道:“这,这……怎么,你那边也起了火啦?一晚上都在这忙活,我真的还不知道啊?”

“多亏你是长辈,怎么就放不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屁来,史桂芬正好到了日子,这会儿倒好,孩子被一惊吓,生了下来,你你你……,你看着办吧!”余贵说着话,情不自禁地拉开了哭腔,他一屁股做到地上,顺势躺下,两只手一抱,直接抱住了展松叔的右腿,把头埋到展松叔的脚背之上,呜呜地哭起来。

这叫“无赖悠”,在胶东莱阳这一带,“无赖悠”是弱者撒泼的主要手段,通常都是老娘们或者年老病弱者的绝招。若在平时,展松叔定是给一脚踢出去,但一听是史桂芬生了孩子,心里也紧张了:“怎么,生的是男是女?人现在在哪里,你站快起来说。”

余贵不正面回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展松叔没辙,直直的站在那里,他把眼神投向杆子叔和魏老板,杆子叔假装没有看见,忙着给二爷爷入殓。

魏老板喘着粗气走过来,朝着余贵屁股轻轻踢了一脚:“起来,你家起了火,就到这讹人是咋的,难道谁欠你的不成?”魏老板声音不高,句句低沉,但是分量很重,见余贵止住了哭腔,又道:“你家的事是大事,英雄家里的事就不是大事?”

余贵唯唯诺诺爬起来,偷偷地朝展厚叔瞧一眼,见展厚叔在二爷爷遗体不远处的门板上躺着,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四周瞅瞅他人,见大家都在忙碌着,没有人追查起火的原因,心里始得平静。仰面对着展松叔看一眼,又低下头:“我家桂芬,她……她还躺在猪圈的石板下,孩子……孩子是生了,但是个死的,生下来就喘了一口气儿,你说……该咋办。”

“不是足月吗,怎么……会是这样。”展松叔心里紧张,嘴里磕磕巴巴,抬头向杆子叔招一下手。

杆子叔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表情里透出一百个不情愿,瞪余贵一眼,没好气地冲展松叔一句:“啥事?”

“余贵的事,交给你吧,桂芬生产了,可是孩子死了,再怎么的也要送出去是不是?你回去查一下,送那个方位好,和余达带几个人,赶紧过去,把史桂芬搬到小学校里住下吧,安排个女人好好伺候一下月子,这坐月子可不是闹玩儿的。”展松叔还要说什么,被杆子叔一句打断:“行啦,不放心你就自己去,再说,我的腿脚这样不方便,你不看见?”

杆子叔心里明白,安排他过去,主要是向外抱那死去的孩儿的。村里每年要死几个小孩子,按照俗规,小孩儿是不能入土修坟头的,通常是将死孩儿用稻草裹了,由老者选定吉利方位,抱到野外栗树下靠着,名曰“立树。”说是这样后来再生了孩子,就真的立起来,好养活了。村东北沟栗树行里,常年不断有死孩子。其实哪里能立起来,都被野狼饿狗吃了,撕咬的稻草碎布遍地都是,很是瘆人。

打记事起,就记得抱死孩子这事儿,都是由二爷爷做的。事后人家给三尺红布、一捆老旱烟、五斤烧酒算着作酬谢。前些年,杆子叔瞅上了门道,死乞白赖让二爷爷教他如何选方位,二爷爷知道他那点心思,干脆就把黄历本子送了他。这样,杆子叔接着二爷爷的下手,干了三、四年,但是当上村干部以后,不免又觉得这营生有些跌份儿,态度开始慢慢的变得消极起来,就越发难请到了。杆子叔发生车祸之后,由于腿脚不得力,这差事又落到了二爷爷的肩上。

杆子叔和余达一行人来到余贵家,很是吃了一惊,烧得很惨,整个房子全塌了架,只剩下四面熏黑的土墙,没有燃尽的椽子仍然冒着青烟。史桂芬裹一床棉被蜷缩在猪圈的旮旯里,头角不露,听到有人进来,露出脸见是余达和杆子叔,再也控制不住,声泪俱下,嚎啕大哭,余贵侧愣着脑袋吼一句:“哭什么哭,头掉下来不就是碗大的疤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我怎么收拾那些王八羔子。”

“你收拾哪个啊,到这节骨眼了还吹牛。”杆子叔呛他一句,转身吩咐余达:“快把人搬出来,住到小学校里去。”余达站在原地没有动窝儿,嘴里嘟囔道:“学校里能住人吗,没锅没灶没炕的。”杆子叔瞪他一眼:“那住哪儿,难道住你家不成?”“怎么不成,愿住就住呗。”余达说话,没加思索,说完才觉出不妥,眼神往余贵脸上扫了一下,看看史桂芬,见桂芬正眼巴巴的看着他,那眼神和表情,似有信任、感激,又似有渴求和哀怜,让余达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感觉心怦怦地跳,他把脸转向余贵:“就住我家吧,我搬到小学校住。”此时的余贵,哪还有从前的神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感激。

杆子叔见余贵余达忙活着招呼史桂芬,想起了自己的差事,冒出一句:“唉,那,那什么……小孩儿呢?”

史桂芬脸一红,往身后看了一眼,杆子叔见一个襁褓就搁在里边,吩咐道:“余贵你把桂芬送到达子家,达子你去找点谷草,把孩儿裹了。”

余达正俯身搀扶住史桂芬的手臂,肌肤相触,面红心跳,冷不丁被杆子叔一句话打断,又气又急,但也毫没办法,只能尴尬松手。

眼见着两个人远去,余达喊一声:“等等。”快步上前,把自家钥匙递给余贵,悻悻地埋着头走了回来。

余达找来谷草,把那孩儿裹好,这边杆子叔正好也从黄历中选好了方位和时辰,杆子叔说:“须在正响午时送出。”余达一听,差点气出尿来,心里话:“你不就是为了蹭到午饭时分,混一杯酒喝嘛。”

“好生在这守着,别让狗给叼了去,……我出去一趟。”杆子叔嘱咐余达,说完便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余达傻傻地被扔在余贵的破院子里,想想刚才被杆子叔弄得手足无措,气的呲牙咧嘴,却也无可奈何,又想想杆子叔和余贵,这些年两人在村里狼狈为奸,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缺德带冒烟的肮脏事,余贵……余贵这不是报应吗?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生个孩子也养不活,这不正是天降祸灾?杆子叔……杆子叔怎么就不遭报应呢?他那……那腿就算是报应啦?那也太便宜他了,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可是老天怎么就不灵了呢,人都说共产党不信神不信鬼不信邪,莫非天上的神灵也都会趋炎附势?

院子里当真窜进来一条饿狗,一边嗅着一边朝那孩儿走过来,余达正蹲在猪圈的石板盖儿下边,生杆子叔的闷气,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听到一点动静,一睁眼被那畜生吓了一跳。

余达也不吱声,手里紧紧攥住一把铁锨,但等着那畜生靠近。

等到饿狗聚精会神用嘴拱谷草的时刻,余达抡圆了膀子,“唿”一声,铁锨头不偏不斜,正好拍在了狗脑袋上,饿狗没来得及叫唤出一个全声儿,两只前蹄就失去灵敏,仅后腿撑着在地上不停地转圈儿,嘴里发出“吱吱”的尖叫,余达见状,哪里肯罢手,照准狗头又连续狠拍了七八铁锨,弯腰查看,见其没有了一丝动静,耳朵和嘴里都流出了血迹。余达长舒一口气,俯身扯起后退,将死狗提起,顺势扔进屋架内的火炭灰里,仍不死心,走上前用火炭培好,才算了事。

打死了饿狗,出了闷气,看看当空的日头,差不多已有十一点钟,余达心里畅快了许多。

杆子叔回来,余达笑着问道:“叔,这会儿到时辰啦?可别弄错了啊。”杆子叔不理会他,余达自管抬腿出门,被杆子叔一把拽住:“慢着!”“还要干啥呀?”“干啥,给我抱过来!”杆子叔眼神瞟向那孩儿。“不,我害怕!”余达高声拒绝,心想也就三五斤的小孩儿,你可真会使唤人。

“这是规矩,再说,你没有看见我腿脚不好吗?”杆子叔板着脸。

余达无奈,把谷草裹着的小孩儿抱过来,见杆子叔正撑着胳膊,知道他是要放

到腋下夹着,便顺手给递了过去。

杆子叔夹好谷草,转身就走,余达见杆子叔扎腰带子上插着烟袋,那装烟叶的荷包用牛皮筋吊着,老长,耷拉到了屁股下边,脑子一转,冲杆子叔喊一声:“等一下。”

“谷草捆得有点松……”余达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紧了一下杆子叔腋后的谷草,顺手将他的烟荷包轻轻地掖进了谷草里边。

“好啦。”余达轻轻拍一下杆子叔的后背。

杆子叔也不言语,夹着死孩,径直朝东北沟的方向走去。

一里的距离,因腿脚不便,杆子叔走了好长的时间。

寻一棵粗壮的栗树,调好方位,杆子叔将谷草慢慢放下,靠着栗树矗定,口中念念有词:“天地天地,灵气灵气,栗树栗树,树立树立。”念完后起身就走,不曾想余达把他的烟袋荷包早已夹在了谷草里,长长牛皮筋儿一下把死孩带了起来,杆子叔吓了一跳,摸着脑袋思考了半天,又重新放好,心说是不是念叨得太快啦?于是拉开腔儿,重新念叨:“天地天地——,灵气灵气——,栗树栗树——,树立树立——。”刚要起身,死孩儿“唿”地又起来了!

杆子叔感觉不妙,心里暗暗地开始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又重新放好,嘴里念叨:“行啦,别没完没了的,来年再投胎,还到这家。”说完,起身就跑,何曾想这谷草裹着的死孩儿,扯住杆子叔的腰带,拼命的追赶上来,杆子叔真吓懵了,他感觉那孩儿在后面死死地拽他,现在不跑,等待何时?尽管腿脚不灵,但还是拼了老命向山下逃跑而去。

山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路,杆子叔深一脚浅一脚的,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一个死孩儿,心里十二分的紧张,上边的气儿不够喘,下边脚底一滑,一跤摔倒,孩儿直扑上来,实实落在他的后腰眼儿上,杆子叔被吓得“嘚嘚嘚……”地发不出一个正音,闭着眼睛胡乱抓住谷草,狠命地甩出去,也算凑巧,荷包在谷草里正好脱落,杆子叔始终没有发现余达做的把戏,艰难地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看看衣服,透出的汗水,像是在水里刚刚泡过。

杆子叔回到家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余达问怎么才回来,到哪转悠去啦,杆子叔只是不吭声,叫他吃饭,摇摇头,说不吃了。

此事过去以后,杆子叔在不敢做那营生了。

诗云:伶俐自有伶俐苦,聪明偏被聪明误。斗转星移时空路,应知旦夕蕴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