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杆子叔心里纠结,窝着火,埋怨余贵不该私自留下了魏老大的女人和儿女。

“今年本来是计划将她们户口注消的,凭什么留着住下,这么久的年月,你知道她们在外都做了些什么,难不成做了国民党特务,也要留下她们?”

余贵没有立即反驳,他懂得杆子叔那点心思。

多年来,魏老大的死,时常被人们有意无意的提起。先前,余展男住村里的时候,大家说话时还要环顾一下她是否在场,现在展男走了,形势也平稳了许多,说话也再就无所顾忌。

“打开你的胸膛,扒个人心尝尝。”成了人们在生产队调侃打闹的念语。杆子叔经常听到这样的念语,虽是说者无心,他心里却总免不了疙疙瘩瘩,有时候为一句话沉闷一个整天。

余贵说:“都是展厚叔和展松叔见她娘仨可怜,提前安排好的,我也是勉为其难呀。”他心里明白,抬出展厚叔来,压一下杆子叔还是绰绰有余的。

上午,余贵把娘仨重新带到了二爷爷办丧的现场,大家相互正式见面。人们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便都默不作声了。

想起当年全村参与抓捕魏老大的情景,想起魏老大死的惨相,谁的心中都会产生出一丝的颤栗。

好在那案子是上级早就定了性的,人们除了心理的内疚,也不必做更多苍白的解析。

杆子叔从灵棚走出来,他轻微瘸拐着走到娘仨跟前。

估计杆子叔是特意克服的,他的腿比平时瘸的轻得多,一只眼睛干瘪着,另一只眼睛放着狠狠的光。

“回来了,回来了好,……嗯……回来了就好。”杆子叔先开口,像是和魏老大女人打招呼,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你们跟着余达到办公室去,出示一下在原住地开具的迁出证明,还有……有关政治面貌等方面的介绍信,——去吧。”

女人一脸的迷茫,仰着脸哀声说道:“兄弟,这些年俺娘仨就像没主的孩子,四处流浪,哪……哪有什么介绍信啊,兄弟……”

“这是规定啊。”

杆子叔声音不大,但干巴巴的,毫无拖泥带水,语气里流露出七八分的冷漠和无情。他转身环视一下周围,见余达在老远处站着,便挥了一下手,示意让他带着人走,他相信余达对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不……不要呀兄弟,俺们哪有什么介绍信,兄弟……”女人几乎是在哀求,声音带着哭腔。她的眼神在周围寻觅,似在渴求大家,但,众人都在垂头不语。

杆子叔并不理她,仰面环顾一下,声音提高八度,说道:“那也好,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规定……谁敢违抗呀,是不是?”

杆子叔得意的神态,溢于言表,他心里想着:这一个死疙瘩,是解不开的,能踢开终是比留在村里的好,现在是初战告捷,看看这娘们还有什么台阶下?得意之余,嘴里又大声地自言自语,故意说给众人听:“这事儿,也真是没有办法,上级就是这样规定的,谁有那胆儿破了规矩……”

女人一脸的无奈,看一眼四周的人群,全是余家庄的人,竟没有一人为她们娘仨说半句话,心说看样子今天就是跪下也未必有用。不由地流下泪水,低头扯住儿女的手,迈步欲走。

“慢着。”

一个声音从灵棚传出来。

随着声音,魏老板掀开帘子,慢吞吞地走出来。

“我也要说话。”魏老板刚出来,身后又传来展厚叔的声音。

魏老板一扭头,朝着里面的展厚叔说道:“您不用说,我代你说了得了。”

魏老板真是上了年纪,身体哆哆嗦嗦,好久才走到杆子叔跟前,嘴唇颤颤抖抖的面对着杆子叔,脸色在青与黄之间不停的转换,审视了好一阵儿,终于开了口:“说实话,你认得……她们不?”

“这……”杆子叔被突然的变故弄得有点懵,已经在下面背得好好的书,被魏老板一嗓子搅合忘了。本不想回答,见魏老板那双犀利而威逼眼睛,甚是可怕,又一琢磨展厚也在帮他的腔儿,人家都在上边利官近贵、识文断字的,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点了一下头,说道:“认得,认得呀。”

“好,既然认得,那我问你,她是谁?”魏老板指着魏大的女人,提高了嗓音。

“是,是魏大的家眷呗。”杆子叔吧脸扭到一边,好像不服气的模样。

魏老板点头:“哦,魏大是谁呀?是这村里的户数不?”

“那当然,他她……”杆子叔突然止住,说不下去,半句话咽回了嗓子里,脸上一阵臊红。

“既然是本村的户儿,介绍信也得本村开具,你让她们到哪里开?这些年一直流浪在外,你这村干部不觉得脸红吗?”魏老板显然是气愤,有些声色俱厉,杆子叔还要辩解什么,又听里边传出展厚叔的声音:“好了,不要闹腾了展林!开具介绍信这一说,有,但那是指外面搬进来的生疏人,老庄旧邻的,要将人扫地出门吗?”

“就是,人家本来也是余家庄的坐地户,有房有地有户口……”余贵听得真切,心里也明白的透切,冷不丁在旁边插上了一句。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说着怕人的悄悄话,杆子叔虽听不清大家在嘀咕什么,内心却不自在。感到心理亏空,瞪余贵一眼,一甩袖子,负气而去。

杆子叔走出了门,众人没有在意的是,随后走出去的还有一个人,秋儿娘展翔婶。

展翔婶见得魏大女人回村,先是惊讶,后是观察,见大家把矛头都对一直准了杆子叔,虽没有人敢提魏老大是含冤而死,但从对待他家眷的态度,感觉大家并似乎并不那么痛恨魏大,现在的形势已经松动,不是当年那样了,如果展翔那一天真的露了面,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呢。

顺着墙根,展翔婶一路偷偷摸摸回到家,拴上街门,再贴上耳朵听一阵儿,确信没有人跟来,蹑手蹑脚来到地窖,将外边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展翔叔。

“我觉得呀,这事儿有盼头,这杆子已经失去了人心,等到哪一天他倒霉大发了,你就有了出头之日了。”展翔婶脸上带着一点希企的笑意。

“别胡乱想啦,他也不是没有下台过,我多时敢出去了?”展翔叔显然不信,岁月的磨砺,他的血性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

展翔婶说:“那时是那时是形势,现在要平稳的多,……你没有见右派都回城里,该干嘛干嘛去了?现在正卯足了劲儿搞生产和建设呢。好了,不多说了,我还要回去,别被人盯上。”说着话,展翔婶起身弹一下尘土,离去。

夜幕降临。

二爷爷灵棚的音乐响起。

吹鼓手摇头晃脑使尽全力地吹奏着乐曲儿,全是些叫不上名儿的曲子,有人起哄:“吹管子,吹管子,谁不知道吹唢呐不卖力?”

吹鼓手立刻上管子,额头上不一会儿就见了汗珠儿,两个腮帮子憋得紫里透红,像是猪肝。有人用高粱杆儿夹一张纸币,在空中晃悠着,不时地晃悠到吹鼓手的额头上,嘴里喊着:“赏钱来喽,赏钱来喽……,姑爷的赏——。”待吹鼓手伸手去取那高粱杆儿上的纸币,高粱杆儿立刻抬起,吹鼓手抓了个空,众人便是一阵哄笑。如此五次三番,象耍猴儿一般,玩弄腻了,高粱杆儿才不再抬起,让吹鼓手稳稳地取到那赏钱。吹鼓手已经是大汗淋漓,晕头转向了。

人说‘王八戏子鳖吹手’,这不入流的职业,是纯粹的被人玩弄和取笑的对象,‘家有半斗粮,不讨杆儿赏。’是莱阳一带的俗语,足见人们对吹鼓手的鄙视和不屑。二爷爷的葬礼,当时是这里最后一次启用吹鼓手的,就更难怪人们尽兴而无底线地戏弄吹手了。

另一边的气氛则大不一样,五个道人绕着灵柩不停地转圈儿,表情严酷而木讷,衣冠紧束,手里敲着梆子,迈着四方步儿,口中念念有词,咿咿呀呀,天知道他们念得是什么经。也许这样做作比吹鼓手雅的多,所以莱阳人历来对道人十分的尊重,明知他们是在糊弄人,却偏偏神情专注而庄重地注视和欣赏其表演。

吹手的呜呜啦啦,道士的咿咿呀呀,二爷爷的葬礼将整个余家庄搞得沸沸扬扬,彻夜喧嚣。时值春暖花开时节,先有两场大火垫了热闹的底儿,后有魏老大家眷突然归乡凑着兴,比起当年我爷爷葬礼的场面,大了不知有多少倍数。

人们正议论着,又出了事。

杆子叔的饲养室处,突然冒起一股浓烟,紧接着就是一生闷响,顿时火光冲天,房顶的茅草呼呼地燃烧起来。饲养室距二爷爷的灵棚不过百余步,人们看的真切,只见杆子叔“嗷嗷”叫着从屋里蹦出来,扯着嗓子叫唤:“救火呀——救火——”

“又是火,娘的。”人们愤愤地骂着,纷纷向前跑去。

大家深知,这火要紧的很,因为屋里养着队里的八匹骡马,时下春耕仍未结束,牲口一旦出事,那还了得。

……

距饲养室十多步的阴暗角落里,展翔叔正拖着一条腿,艰难的向前爬行,他不时的回头看看,见众人只是顾得救火,心里有点放松,一步一挪爬回院里,双手掩住街门,咬紧牙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感觉出右腿钻心地疼痛,摸一下,方知是腿折了,骨头直直的刺到体外。

“好险。”展翔叔捂住伤腿,准备爬回地窖,但早已经筋疲力竭,加之大腿的剧痛,豆大的汗珠子满脸流淌,渐渐地感觉昏昏沉沉,迷糊过去。

火正是展翔叔放的,准确的说,是展翔叔炸的。

上午自打展翔婶走后,展翔叔就开始琢磨,越发觉得老婆的话不无道理,有杆子在,哪会有我余展翔的出头之日?看透了,这小子一天不死,我就不能堂堂正正的活着,想想余家庄所有的缺德事,哪一件少了杆子?……对,干死他,为大家除害,死了也够本儿。

展翔叔在地窖里静静地躺着,思绪乱飞,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又垂头丧气,手里攥着莱阳战役时捡到的一颗手雷,抚摸着像苦瓜一样的铁皮,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害怕了吗?”他反复问着自己。

“不,如其这样苟活着,和死又有什么两样。”

但,临出门时,展翔叔还是害怕了。

他放下了那颗手雷。家里存放着三颗炮仗,被他用焾芯连到了一起,趁黑悄悄溜出门去。

展翔叔本想把炮仗放到饲养室的釜台(烟囱)里去,因为杆子叔就睡在炕上,炸不死也要把他吓死。没曾想由于多年呆在地窖,弄得体力不支,刚刚爬上房子,就感觉头晕目眩,只好胡乱点燃焾芯,看到“嗤嗤”冒火的焾芯,更吓坏了胆,慌忙脱手,人便一头栽倒下去。

釜台没有炸毁,炸起了一团烈火。

展翔叔惊慌失措,连滚带爬逃到暗处,方知自己的右腿不能使唤了,拼了性命,才爬回了十多年没有迈出过一步的门槛儿。

诗云:奈何乡里奈何事,荒唐屋中荒唐理。身在局内难明智,乱中生乱留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