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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二爷爷去世,村里连着起了三场大火,轰动非同小可,县公安局来了人,联合后山解放军机务站的人力,连续排查了一个多月,效果毫无进展。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看人心逐渐趋于平稳,工作组也就悄无声息地撤回了。

农民的生存能力和生活适应能力很是惊人,总能从不幸与灾难中找到使自己快乐的理由,并且能从中找到自己称道甚至崇拜的人物和事物。

事后有人评论,说我爷爷和我二爷爷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去世后都给村里带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惊天大事,大爷去世那阵儿,展雄带领还还乡团回村,死了那么多人命,二爷这会儿,世道变了,没有死人,却起了三场火,也算是不输大爷了。

展厚叔办完了二爷爷的丧事,准备回城接受正规治疗,被展松叔死死的缠住,高低不让走。展厚婶生气,腆着脸说:“他都病成这样了,你老不松手,就不怕他真死在这余家庄呀?”

展松叔把二爷爷当年托他保管的余氏家谱,放到展厚叔的枕旁,说道:“这玩意儿,还是你藏着吧。”展松叔心情复杂的很,高埠水库工地,万人会战,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再过个吧月,就到了汛期,大坝主体还不到一半,却将直接承受两亿八千万立方水的直接考验,自己哪能开身。看看眼下的余家庄,这回二爷爷去了,村里还不得由着这杆子和余贵胡来?让展厚叔留下来,住在村里,对他们就是一种直接的威慑。

然而展厚婶坚决地拒绝,展厚叔也是不表态,展松叔说:“你们不住下也行,我这就把展林和余贵叫来,你唬他们几句,也不行吗?”

见展厚叔没有反应,展松叔又道:“你老不表态,难道不怕魏老大的家眷三口都死在这余家庄?”

突然,展厚叔睁开了双眼,吼一声:“叫他过来吧!”

“谁?谁在这儿吼我?……”

门外响起了声音,正是杆子叔。

杆子叔拖着瘸腿,进得屋来,狠狠地跺着地面,脸色像是猪肝,紫紫的青青的,嘴唇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发出卡在喉咙里的声音“……你们啥都不用说了,我听的明白,我不干了行不?”他一眼瞥向展厚叔:“你,真是觉悟高的很,身子骨都这样了,还为村里操心操肺的,老爷子刚走,你就要回来,好,回来好,原本就是要回来当余家庄的家的,这余家庄离了你们爷俩,哪还能转?”

展厚叔把脸转到一边,一声不吭。

展松叔上前,朝杆子叔的面门就是一拳,杆子叔鼻孔立刻淌出血来。但他不躲也不闪,直苗苗站着,再也不吱声,任凭那血顺着流下,一滴一滴染红了整个前胸。

三个人一直沉闷着。约莫有一袋烟功夫,展厚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一直躺在那里,把头转过来面向展松叔和杆子叔,两人看时,展厚叔眼眶满是泪水。

“不要紧,不要紧的。”展厚叔开了口:“这里没有外人,就咱们哥仨,这余家庄的路,究竟是该怎么个走法,你们心里有谱没。”

见两人都不做声,展厚叔又道:“从解放开始,就是你们几个管事,想想看,村里那一年没折腾死人?都是真该死的吗?说到大形势,那是改朝换代,咱们没得说。可是,你们去人为的折腾,对大家有什么好,对自己有什么好?带领大家安安分分过日子才是本分,更是责任,你们把责任理解成什么啦?”

展松叔一阵脸红,杆子叔嘴唇有挪动几下,维诺着说:“那,那也得分阶级立场嘛,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不得好好的守住?”

“守住?”展厚叔声音有些恼怒:“余家庄本是一窝子余,一个祖宗下的崽儿。就一家外姓人老魏家,都被你们斩草除根了,大家都本本分分地种地吃粮,谁去动共产党的江山啦?”

“那杀人放火不是敌人?”杆子叔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据理力争,瞅着两人。展厚叔“哼”的一声:“那也难说,不把人逼到绝路,谁去做那事。敌人不会是你们逼出来的吧?全县怎么就数咱余家庄事儿多,这能说明你们领导得好?”

见都没有了下话,展厚叔翻了一下眼珠,翻得白白的,瞪着两人:“还是那句话,责任,你们知道什么是责任?是故意制造敌人,再打击敌人,还是主政一方造福一方?”

“哼,谁能和你比,吃香喝辣,有的是功夫去弄理论……”杆子叔牢骚着嘟囔。展松叔也好像是回过来味儿,说道:“别你们你们的,我可是没做祸的主儿。”

展厚叔伸手摸到枕边的家谱:“我眼看不见,展松你看看上面都写的啥,念念。”

写的啥,展松叔还真是没有看过,当初二爷爷给他保管,他也并不热心,带回家也懒得瞅一眼,心说不就是一本厚厚的死人名字嘛,顺手搁到了箱子底下。这次二爷爷去世,见展厚叔要回城,展松叔琢磨着还是物归原主的好,放在自己身边,只能是有害无益。

展松叔接过家谱,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纸盒,再打开,始见一本厚厚的线装本黄表纸质谱书,上竖书:“余氏家谱”四字,是手抄本,正楷字体,工整浑厚而苍劲有力。

展松叔惊奇,这样好的笔法,一直放在身边,自己却一直没有看一眼。

打开扉页,是余氏家族第十六世孙余仁篆亲撰序言,蝇头小楷,瘦金体,字迹清爽,严谨隽秀。展松叔正低头去看,听展厚叔催促:“念呀,念给我和展林听听。”

展松叔犹豫:“这,这都是老文,张嘴就念呀?……”

“嗯。”展厚叔叹一口气:“我背给你们听,你照着看看还能背准不?”说着话,展厚叔便开始声音洪亮的背诵出来,展松叔眼睛紧跟着耳朵,在纸面上顺着看——

盖闻古之圣人,莫不敬宗睦族。予虽世处编撰此文,无超群脱俗之资,然继往开来之志,未当不可失传耳。诚以为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先,先业不可遗忘,然则本丢失拔,将何以全其技业?固本是也。篆曾经访问,欲修家谱以传后人,以技业为全,终未能毕起至焉。于是禀告吾父,父曰:吾志未成,你兄弟三人,务必敬修家谱,以成吾志,要要,莫误。再不唯唯敬承祖命,至吾诸父家分,势必独造,为维难其志,实不暇及。迄今吾父长逝,言犹在耳,命岂忘乎?竟茫无所遂。予有年寻长问之,寻所由来后,以然禀于吾母,母曰:朱兰尔叔知情,盖往问之,庶可得其祥情。予直承母命而赴叔家,叔曰:始闻余氏一族先世之云南省天津槐树村居住,并无考几何年矣,越及始祖尚德,率龙暨全家迁入山东,后生虎祖,大明年间为杭洲洲判。解任后,卜居莱阳县东门里学馆街,将生凤祖。以成化年间以例,捐振输若干,奉旨赐义民散官,后举乡大宴宾客。所生忠、厚、传、家,离家四乡居住而失散。是此叔曰:吾虽修过一次,终没处可查去向。叔侄酌量,处于无奈,商量来年正月初三起身。至余家庄、青埠,原来老谱支谱家谱对证后,又与石头河等老谱支谱,又俱开写完全,错综考证合并,联络祥明。颇觉纷绪有条,不至伤残弃缺。因此笔之于书。共成十本。凡有谱箱者皆得藏之,以昭后世,继承昭穆,庶不可失。如传亿兆者,合之之幸也。次之,履艰辛而修明者,吾叔侄所修谱序,愿望达定矣。又诗四首,以其生生不已之情,且足为劝惩后人,余氏一族无疆耳。先祖亦应实式凭之,慎勿秽亵。

为人莫不爱亲人,要爱必爱叔伯伦。祖荫伦常根已定,亲情乃度寻常人。

敬宗睦族本天伦,失却天伦不为人。要想为人讲天伦,和睦得此有全身。

怠慢祖先莫怨贫,贫穷极处更无人。人能贫穷敬祖先,方得贤孙敬自身。

贫居莫说祖无神,神往神来自有因。因怕儿孙不睦邻,心里忽略必常贫。

展厚叔一气呵成,将篆祖的序言十分流利地咏诵完毕,展松叔双手端着谱牒,僵硬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杆子叔则更是尴尬,此时鼻血已经停止,黑乎乎的凝结在嘴巴上下。听着看着他们两人像是一唱一和地配合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琢磨,这又要唱哪一出,什么敬宗睦族,不是就说给我听吗,故意提醒我不是余家的正根?脸上顿觉火辣辣的发热。

“展林大哥。”展厚叔突然开口。

杆子叔吃了一惊,自己从来没有被这样称呼过,直勾勾看着展厚叔,听他说什么。

展厚叔道:“如今老爷子去了,余家庄,不,老余家展字辈的,眼前也就数您年长了,这……家谱也该由您藏着,往后老少爷们的大事小情,只有靠您了……”

杆子叔的心怦怦地跳着,想起我爷爷和二爷爷当年做族长时的威望,想起这些年为了权利而费尽的心力,怎么,这么简单,真的好运降到了自己的头上了?老余家打心里认了我,还要我干族长?

“现在世道是变了,也不兴什么族长家长了,你就连村干部一块儿,两当一,顶着得了。”展厚叔说得真诚。

杆子叔努力地听着,回味着,揉一下鼻孔,凝结的血迹已经干结,被搓落下来。门外响动,是余达在疯狂地敲门……

诗云:万事皆由缘,心机纵枉然。倏尔有担当,未知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