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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汛期未到,大雨先至,连着下了三天,四处都是沟满壕平的雨水。

到了第四天,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田里大多是还没有熟透的麦子,被雨水泡得涨饱饱的,生出了灰白的芽儿,凡是生不出芽儿的,都长出了灰色的毛毛。有人心疼得哭了,跑到村外的田头,望着天空:“老天爷啊,您老人家开开眼,发发慈悲吧……”

展松叔最揪心,一个人直苗苗站在高埠水库土坝上,仰望着天空发愣,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高埠水库的排水系统还很不完善,水面却在日夜不停地上涨、上涨……

大坝的主体高度还不到三分之一,连日的雨水,三百米宽的坝堤被泡得松软泥泞,从上边看去,像是一片水汪汪的泥塘和沼泽。

郝总指挥病倒了,送进了医院,展松叔考虑再三,征得郝书记同意,把和平安排过去给她陪床去了。

作为工程的副指挥,这三天无疑是在煎熬,可是雨还在下,水还在涨,怎么办?这是莱阳最大的跃进工程,如有半点差池,我余展松就是跳进堤下的洪水,跟着飘进南海,海龙王能饶过我吗?工程技术人员和县委领导近一年的实地考察和技术论证,那是多大的心血,万余名农民弟兄,扔下农田,舍嫁撇业,一年的艰苦劳作,那是多少的汗水?”

展松叔记得一件事情,夜间会战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唱着雄歌,一路上满载土方的小推车,一字儿排开一条四华里长龙,声势浩大蔚为壮观。大家都在放卫星,执勤人员很感动,当检查一个瘦小的民工时,却发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秘密,原来,他小车上的两只土筐都是反扣着装在车子上,那高高耸起的泥土下边只是两只空土筐。当晚,那名民工挨了批判,点上二十盏汽灯,上万人的大会,专批这颗假卫星,那民工站在台子上,瘦小的身躯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只是一声不吭,只是低头认错。散会以后,他把他叫进了办公室,他问他为什么做假,他回答说本来不愿意做假,真的是太累了,这一天连续干了十六个钟头,又不想扯大伙的后腿,被人家看不起。他问他,大家都不累为什么偏偏你累,他说大家都累,凡是晚上都在

放假卫星,但假卫星也有一百五十斤,和在老家平时装的差不多。他问他,累了为什么不跟领导反应,他说不能不听领导的话,那样就是不听党的话,党号召我们农民建水库灌溉农田多打粮食,我们还有啥说道的。他问他,受了委屈刚才在会上为什么不说话,他说大伙都累了,希望早点散会,都回去歇息。他问他有什么要求、需不需要平反,他说不用平反,反正过后大家相互不认得,就想吃一顿管够的窝头,他们村里供的粮食也是假卫星,一直吃不饱。他的心战栗一下,吩咐人端来一屉的窝头,二十个。他吃了,一口气吃了二十个窝头,走了,也是永远的走了。——因为不到一个小时,那边就传来他腹痛的消息,指挥部立刻派车送往医院,但是晚了,医生从他的胃里取出了八斤窝头,他被撑死了。

“我们的民工啊!”

想起往事,展松叔心如刀绞,是痛、是麻、还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双手摸一把脸,将雨水和泪水一起搓掉,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泥浆里,望着天空,张大嘴巴,拼命的吸吮着雨水,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民工们出来了,技术员出来了,工程师出来了,上万人集中在山顶的帐篷外面,大家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齐声向天空发出怒吼——

县长来了,郝书记也来了……

展松叔看见了领导,像是久别父母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郝书记啊,你们再不来,我就跳下去……”

郝书记苦涩地笑笑:“出师未捷,你忙什么,想留一世英名呀?”

县长说道:“接上级可靠消息,雨过天晴了,可以放心睡一觉。”

但县长脸色马上又严肃起来,抬手指向对面的山坡:“看那四个大字,什么‘人定胜天’?这是违背自然科学规律的,是胡扯!如果再来三天暴雨,这大坝……能保证吗?”

“就是。”有人附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副眼镜,学者模样。

此人姓菊,从省城刚调来不久的水利工程师,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但性格孤僻,一直未婚,胶东人习惯称未婚女子为“嫚儿”,这菊工老大未婚,因此被人私下称为菊嫚儿,但其实,听说人家现在早就结婚了。

展松叔已经跟这菊嫚直面打过一次交道,且是不愉快的记忆。

半月前,菊嫚第一次来到水库工地,就指手画脚挑毛病,挑了整整两天,郝书记展松叔心里很不舒服,最后还是忍了。末了,她竟口气强硬的宣布工程下马。展松叔火了:“你有什么资格令工程下马?办不到!”

“那好,我就找办的到的人来。”就这样甩头走了,自此再没露面儿,不想今天跟着县长屁股来到了工地。

县长说::“我要跟大家说,菊工的意见是正确的,我支持。工程下马。现在请菊工简要讲讲。”

菊嫚只说了一个理由:“大坝的选址是错误的、是不科学的。”

听到菊嫚开口,展松叔心里有一万个不痛快。但这次有领导的支持,再窝火也得忍着。完了?就凭她一句话?

“贴切的说,不是下马,而是在现坝址的上游,重新筑坝。”何等的轻松!一年来上万人的汗水就这样付之东流?

展松叔想不通,跟在领导身后,察看工地的汛清,路过坝体与山体的接合处,见一条明显的裂痕贯穿南北,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啊。?

其实,大家都看到了。

菊嫚就此止住脚步,分析道:“这险情的主要原因,不在新坝,而是山体,此处山体土质酥松,渗透性强,深处原始土石更缺乏固性,若依此建坝,将来必是大患。”

展松叔不服气,但不便当面直说。又听菊嫚说道:“对面的山体,与这边基本类似,领导过去看看?”说话的口气带着某种硬气,展松叔实在听不下去,回了一句:

“看看又何妨,你是专家嘛!”

县长开口道:“不要有情绪,这千年大计,必须万无一失,下游是十几万人的生命和财产,我们别讲二十年一遇,……五十年呢?一百年二百年呢?终不能让后人扒出来鞭尸才是。”

十来个人踏着泥泞的土坝走向对岸,有人拔掉了鞋子,有人干脆脱掉,把鞋子搭到肩上,展松叔的鞋子早就扔了。大家赤着脚艰难前行,每走一步都被淤泥撸得脚背疼痛难忍。

眼见就要走到大坝尽头,菊嫚高喊:“你们看——那不是?比东部的还要严重……”展松叔看看菊嫚的脸色,简直就是带着欣喜,像是有了重大的发明,心里一阵厌恶:”有什么,不就是证实你的论点正确?“……忽然感觉脚下一颤,似有震动,就听菊嫚高喊:“不好,山体有涌动,快撤!”

大家先是一愣,正在反应的空间,感觉脚下的地面在不停的缓缓的前移,顿时都惊慌失措,纷纷向后撤退,但脚下泥泞,毎活动一下都十分的艰难,人人都是力不从心,最年轻的三四个人首先去保护住县长,剩下的都是各顾各的,艰难地奋力向后撤退。

脚下在不停的涌动,好像整个大坝都在前移,在两岸群山的参照下,让人感觉头晕目眩。有人高喊:“不行啊——,三百米的大坝,我们回不去,会跟土坝一起下去的,向前撤吧——”

有人犹豫着,回头看看身后,真的不远就是山坡,只见郝书记被和平搀扶着正在向那边走着,菊嫚愣了一下,高喊:“不行——是山体在活动,土坝压在山体斜面上,后边的大坝才是安全的——,那是谁——?不要上山体,快回来——!”

涌动的大地,发出响声,“轰隆隆卡擦擦”的巨裂声,把菊嫚的声音淹没下去。

大家拼了性命,屁滚尿流撤到安全地带,有人简直就是四条腿爬了回来。感觉大地不再前移,回头看看,见对面的山体,一边下行一边前移,带着二十多米的大坝徐徐前行,晕晕眩目。快到山坡上部的郝书记与和平两人爬一步落两步,随着山体在

不断的下落,菊嫚急了,声音嘶哑:“不要往上爬,顺着山势向前跑——……”

菊嫚不停地呼喊,和平好像是听到了,有了反应,上前搀住郝书记,两人改变了方向。

但郝书记又倒了下去,和平拽住了她,拼命地拽……

轰隆隆的响声,伴随着山体愈发前流,速度愈发加快,震得土坝微微颤抖,十几人瞪大惊恐的眼睛,眼看着浑浊的洪水从土下层慢慢渗出,接着就的汹涌而下。郝书记与和平挣扎在最上边,像是轻飘的树叶儿,随着后边的洪水逐浪而去,在浪波里时隐时现,隐约看到和平在扯住郝书记拼命挣扎,时而伴着呼救的手

势,但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人们惊呆了,嘴巴忘记了合拢,心脏忘记了跳动,许久,菊嫚缓过神来:“县长,我们还是先撤吧,这里很不安全。”

展松叔回头看一眼决口和坍塌的山体,心有余悸,紧紧捂住胸口,闭上双眼。

“我们,……人,是天地所造,对大自然要怀有敬畏之心,他打一个喷嚏,我们都会人仰马翻的。”县长慨叹着说道。

高埠水库第一次上马,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

展松叔痛心疾首,跑到和平娘跟前痛哭流涕:“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第一天就把闺女给弄丢啦,我真的不是人……”魏大女人倒是没有多说:“那都是她的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圣人都信,咱们凭啥不信……”

但事情很快的有了转机。

郝书记与和平两人被洪水冲到下游,在莱阳城东南红土崖附近,飘上了河岸。当时两人都是奄奄一息,被人送往医院,大难不死,奇迹般生还了。

郝书记回忆起事情的经过,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还活着,因为她一是身体虚弱,二是不会游泳,在落水之前就昏迷了,怎么能活下来呢?事后了解,是和平救了她,更是将信将疑,问和平会不会游泳,和平说正是会一点儿,所以一直没有松手。

和平被授予舍己救人英雄。

和平留在了郝书记身边,一年以后,被送往了省城学习去了。

诗云:高埠风云连天际,蚬龙叱咤惊山溪。非是牛刀玩拙巧,只缘欲度魏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