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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余展男随炼钢的洪流进了钢厂,后期钢厂逐步走向正规,争取到了户口指标,回余家庄两三次,办理迁出户口手续,但杆子叔一直不松口,展男更是越发着急,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最初听说魏老大的家眷回村时,展男并没有在意,后来听李书记说魏大的女儿魏和平成了舍己救人的英模,她打心底不信,特意到王挺那打探消息,结果在王挺那看到了报纸,证实了消息的可靠性,心里即刻增添了负担,琢磨着必须尽快的将户口迁出余家庄,此事如果不抓紧,将来余家庄万一有点风吹草动,还不得找上门来?想起当年抓捕魏老大的场景,展男唰地一下,浑身全是鸡皮疙瘩。这事儿若真被人追究其来,全村的老少男女,躲都来不及,还不得全往我身上推?

先前,厂里户口指标宽松得很,为了方便提拔重用,主要领导数次催促她把户口迁到工厂里,她没有动心,心里仍是期盼着,可能将来有一天余家庄非常的需要她,到时候还可以回村再次掌权,做她的主任,但看看眼下的情势,非但没有可能,而且余家庄简直就是一块忌讳之地,必须尽快的摆脱,脱的越干净越利索越好。

找到厂领导软磨硬泡,展男弄到了指标,如释重负,她先回到高埠,见了李书记一面,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意思是暂不明确户口准迁单位,将来就算是有人过问,也永远无法找到她余展男的踪影。李书记同意,让展男带着乡里的迁出许可证,尽快回村办理。但杆子叔瞅瞅证明的栏目,脑子也开始转弯了一个儿,往哪迁,接收函在哪?是不是……,杆子叔一下子明白过来,哦,不就那么点小心思嘛,干吗,就这样火急火燎的要走人啊,再瞅瞅展男那着急的表情,杆子叔越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怎么,你想溜,将来出了事让老子一人扛着?

多年的历练,杆子叔也多多少少练出了一些手腕,他看了展男一眼,面露笑容:“好啊,拿去让达子给填吧填吧,把户口卡取了,他具体负责这事儿。”

展男高兴,找余达办理,余达一看,犹豫了,犯难地说:“这哪行呀?杆子叔还没有签名呢。”

“签名,怎么个签名?”展男疑惑,余达指着一张栏目的表格:“你看,这上面——政治面貌、履历表现、文化程度、……这些都要他过目签名,再盖上公章。”

“他都看过了,不算过目?”余达笑一下,没有吱声,算是答复了展男。

展男气坏了,愤愤地找杆子叔,杆子叔并不上火,仍然是笑着:“你可能落了一份表格,没有准入证,往哪儿迁呀?”

展男气得说不出话,拳头在手中攥了几下,终没有发火。回到高埠,她把情况跟李书记说了,李书记噌地站起来,额头上的血管和脖颈上的青筋都暴露老高,骂一声:“反了他了!”拿起电话,拨通鹤山派出所,吼道:“安排两个人,到高埠乡的余家庄把公章带回来!”对方问这样急干啥用,李书记吼着:“我有公干,拒不服从者你们就给我抓人!”

事件虽是不大,却大有激化危险,展男咧一下嘴,怯怯地制止:“这样不好吧?万一真僵了,怎么收场。”李书记冷笑一声:“哼哼,量他也没有这个胆儿,除非是不想干了,你是不会懂的,这帮狗东西,对老百姓是天天狐假虎威,揣着鸡毛当令箭,对上边只会摇尾乞怜!”

真让余展男猜个正着,两名干警根本没有取回什么公章,相反,人还没有来得及抓,杆子叔就主动要求跟着他们一起到乡里,要见李书记。

人真的来了,李书记倒没有了话说了,杆子叔道:“书记您息怒,不是不给您面子,可是,在这紧要关头,谁不想保全自己呀……”“娘的,你少放那些没味屁,这八字还没下笔,就吓成这样,党的原则成什么啦,是任意就翻过来的?”

“当然呵呵,所以这公章儿……也不能不讲原则是不是。”油嘴滑舌地对付了一句,杆子叔溜了出去。

李书记闷坐了一会,又在电话里找车,要把展男送到县城,车找到了,但没有人开,对展男说道:“要不,就在这住一天吧。”展男点头。

下午时分,派出所又来电话,说是抓到一个流窜人员,让高埠乡过去领人,李书记问哪村的,对方说是余家庄,“又是余家庄!”李书记扔掉了电话。

人带过了过来,一看,是个年轻人,蓬头垢面,廋得皮包骨头,耷拉着脑袋。李书记瞅目了半天,问话也不说一句。

展男仔细询问:“真是余家庄的吗?”对方点点头。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也是余家庄,怎么没见过你呀?”余展男和蔼地问道,又一想,自己已离开余家庄很久了,怎么会认识。

年轻人抬眼看了展男一会儿,又耷拉下头。再问,一声不响,李书记烦躁,火剌剌地着人送他回余家庄,年轻人突然抽泣不止,扑通一声跪地,扯住李书记裤脚,死活不走。余展男说:“别太急了,可能有隐情,要不先叫展林过来看看?”李书记喉咙里哼一声:“叫他?他在余家庄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我倒要看看,离了他,余家庄还能转不。”他带着刚才的情绪。

年轻人突然转向余展男:“我认得您啊……”

余展男发愣,细细地打量。

“我是……我是展翔的儿,是秋儿呀,婶子!”

展男心里一颤,上前弯腰瓣开他的长发,打量一会儿,记起了模样,同时也想起了展翔叔的模样,只是,年轻轻的现在怎么就没有了门牙?点一下头:“嗯,太像你的爹爹了。”

真是秋儿,他太年轻,逃跑了大半年,竟然没有逃出莱阳的地界。

从二爷爷家的火场里逃生出来,揣着满腔的意气,秋儿趁着夜色,一路向西南走了半夜,踏上两条钢轨,知道是到铁路了,就地坐下,等着西去的火车,他知道这火车是开往青岛和济南方向的,要逃生,也只有这个方向了。他听人说过,伯父余展雄就是从青岛逃走的,伯父,那么大的人物,最后落难,从青岛走了,我这一次,也走这条路,说不定还能找到伯父呢。

夜风袭来,寒意逼人,他感觉浑身发冷,抱紧双臂,蜷缩到铁路旁边的土崖下,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取出干粮,啃下一口,慢慢地咀嚼着,不时的扭头东眺,

看看有没有东来的火车。

熬到大半夜,东边终于上来一束光,接着就是强烈的光柱,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

是火车,真的有火车,秋儿喜出望外,腾地跳起来,朝着越来越近的灯光招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天无绝人之路!”他知道火车肯定是不会放慢也肯定不会停,但心里仍怀着一丝的希冀,他准备等着火车来到身边时,一个猛子跳上去。

但,这长长的家伙,如同一条铁龙,伴着震天的巨响从东边呼啸而来,震得大地都颤抖不停,哪里有他跳上去的机会。强烈的震感让秋儿站立不稳,不得不连连地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土崖上。

秋儿扑棱一下脑袋,听火车那轰隆隆的声音渐渐的好似有了节奏感,不再那样的震耳欲聋,脑子里又来了精神:“必须跳,我是男子汉!”

他重新站立起来,稳住脚步,逐渐地向火车靠近,双腿微微的弯曲下蹲,积蓄着弹跳的能量,脑海里闪过很多的记忆,但大多的悲惨的、屈辱的,不逃出去,一辈子就永远和爹爹一样,呆在窖子里见不得人,不逃出去,一辈子就永远像娘那样,饱受屈辱。他想起了多年来余贵对娘的凌辱,很多时候余贵对娘做那丑事,对他竟毫不避讳!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这次的余贵,肯定烧死了,不死也是终身的残废……,一定要逃出去,伯父不是逃出去了吗,人家都说伯父去了台湾,对,我也到台湾!

突然之间,秋儿决定了逃脱的方向。

火车,飞速地掠过,一节节的车厢,眼看过去大半,秋儿迟迟不敢跳跃,害怕一脚踏空,掉下去被车轮碾死,心里有些发抖。

他的心在跳,但他已经感觉不出来,那跳动早已淹没在火车的节奏里。死,那么可怕吗?大丈夫生而何欢,真男人死而何惧?

秋儿微微闭上眼睛,仅留一点余光,眼看着火车的尾巴就要掠过,在最后一节车厢与他身体交汇的瞬间,秋儿眼睛一闭,向着那铁龙纵身飞跃……

朦朦胧胧醒来之后,秋儿发现他的跳跃并没有成功,而是躺在一家老农的炕头之上,问之,原来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怎么跳火车呢,年纪轻轻,不要命啦。”老农埋怨道。

老农是这一带的护路工,在夜间巡查的时候,发现了秋儿,见人还有些气息,才搬弄回家里来,老两口一直看护着。

秋儿很是懊恼,不是因为跳火车,而是因为自己的苏醒,刚才梦见自己已经到了台湾,梦里见到了伯父余展雄,爷俩带着一队人马,挎着长枪杀回了余家庄,他亲自开枪,把余贵的头颅打了三个窟窿。他要打杆子叔,但刚要扣动扳机,梦醒了。

他问老人这是什么地方,老人告诉秋儿,这地方叫青埠村,老人问秋儿是哪里人,秋儿支支吾吾,只说自己姓余,问秋儿是哪一支的余,秋儿见藏不住了,说出了余家庄。老人问是不是莱阳城东门里的老余家,秋儿点头称是。老人眼睛一亮,告诉他这里也是一窝子余,有二百多户呢,都是东门里的子孙。

“原来是本家!”老人欣喜,攀谈起来,两人越说越亲,秋儿简要诉说了家里中遭遇,老人叹完气,劝导说不要紧,他家是三代贫农,自己是当兵复员,还是党员,安排在铁路工作,有公职工资,遗憾的是膝下无子,劝秋儿过继过来,岂不两全。秋儿高兴,老人也高兴,但一报家族系世,老人吐出了长长的舌头,两人都傻傻地瞪了眼,秋儿系余氏十八世子孙,老人系余氏二十世子孙,论辈分秋儿是老人的爷爷辈儿。

“哪怕是兄弟辈分也好!”后悔不该问得这样明细,老人顿足捶胸。但是不管怎么说,秋儿也算是本家尊长,留住款待几日,临别写出一个名贴,又把自己的名帖裹在一起,告诉秋儿:“小尊长若是实在无路可走,可以到滕县求助此人。但台湾万万去不得,也去不了。”

秋儿离开了青埠村,心想不管到哪,无论找谁,必须先吃饱肚子再说。见大批的人们向东奔走,打听后知道是到山里搬运铁矿石,大炼钢铁。搬运矿石的人四乡八邻都有,多少不限,反正管饭,走那吃那。秋儿入了流,但干活不行,没有力气,有人责问,自己就说是学生。

两个多月的时间,秋儿靠不上一家,东干一天,西干半天,大家都在为完任务,那能容他这样,这边吃饭那边干活,那天傍晚,被几个年轻人骗到大山的僻静处,二话不说,十几张巴掌抡起来,打他的嘴,看他还敢不敢骗吃骗喝,一顿臭揍下来,上下门牙掉了四颗。

秋儿狼狈不堪,离开了矿石队伍,嘴唇肿得像是抹了油的馒头,几天不得进食,坐下来静思,还是一条路,必须离开莱阳,离开余家庄远远的。

他来到火车站转悠,琢磨着怎样爬上火车,怎么样才能到滕县,滕县在哪儿?……车站的警察看出破绽,揪住审问,秋儿一声不吭,后来就被收容几个月,最后秋儿终于草鸡了,交代自己是余家庄的人氏。这才有了有县公安局指令鹤山派出所,遣送秋儿回村的经过。

了解秋儿的经历,李书记邹了一下眉头,来回度步。他看了一眼余展男,见展男已经面红耳赤,故意把视线逃离他。

“看看,这就是你们在余家庄干的好事,还是全县的先进典型,……真是一个箩筐,外不漂亮,内不兜水。”李书记眼睛看着窗外,故意不看余展男。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向秋儿,温和的语气问:“……真是不愿意回余家庄啊?”

见秋儿点头,便几步走到桌旁,拿起电话:“找郝书记,请余展松同志尽快到高埠来一趟。”

展松叔来了,李书记说:“这事儿,你兜着吧,我就不麻烦杆子了,行不?”展松叔咧一下嘴,算是答应。

余展男说:“秋儿交给我吧,你放心……”

“也好,树挪死,人挪活。”展松叔说。

第二天,展松叔找了个由头,到杆子叔那,说是水库工地要用一下各村的公章,又顺便到余达那边取了展男的户口卡。

戳了公章,展男带着秋儿奔向了烟台。

诗云:亏心过后常戚戚,朝暮难消心头悸。天降慈悲邻无主,纵使邪恶转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