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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杆子叔和李书记的隔阂,绝大部分的愿因归杆子叔,因为他变得太快,以致朋友都一时无法适应他的变化。

李书记把余家庄的班子重新做了调整,让余达和杆子叔换了一个个儿,这就意味余达往后担当村里的主要负责人了,末了还一本正经的征求杆子叔的意见,杆子叔一笑说没意见,我双手赞成上级的决定,坚决服从。李书记纳闷,疑惑他这次怎么没闹腾,但不管怎么说,班子终算是顺利交接,心里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杆子叔卸了重担,果真一身的轻松。取出《余氏家谱》,掂一掂,心里踏实。翻看一会儿各支世系,见余家庄“展”字辈的一个没有上谱的,心生疑惑,再查,原来是光绪三十年修成,掐指一算,已过五十五年的时间,那时余家庄展字辈还都没有出生呢。杆子叔心里一沉,这五十多年不续修家谱,那还了得,将来不失传了吗?思考间,杆子叔顿觉身上有一种责任,更准确的说是使命。

自打从展厚叔手里接过了这家谱,杆子叔心里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混到今日,如今二爷已经过世,这个位置,虽然是理所当然,但如今真轮到了自己的头上,又感觉突然。想想也算是不虚此生,这样好,一罢不了官,二有威严,三不用管闲事,大事肯定还得找我商量。惬意之余,杆子叔脑子里忽然生出几个新想法,其实也并不新,这些想法多年来一值是在心里惦记着的。

修谱是第一件,自不必说,第二件就是关于余家老莹,那是多大的地盘,如今被建成了莱阳一中学校,政府白白的无偿的掘了余家的祖坟,那是百余亩的土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古以来听说过江洋大盗,听说过杀人越货,就是没有听说霸占人家祖坟的,如今还就真实的被霸占了,那坟地,都是祖上用真金白银换来的,谱牒上均有详细的记载,如此,必须找政府讨个说法。

第三件事就是关于孤山,那是余家庄的祖产啊,被县委县政府无偿般走,土方被取走建高埠水库,如今,水库基本建成了,孤山的原址上却不声不响地建起了什么“高埠水库管理局”,而且展松还在里边坐上了头把交椅,当上了鸟局长,你建你的“局”,余家庄的土地是集体资产,不给个说法行吗?当年,解放军的机务站建设在余家庄的地盘,还免费为村里送上了电、安装了电磨,难不成莱阳一个区区的地方政府,比解放军还实力?不行,这事必须赖着展松,让他给余家庄一个说法。

还有一件,就是关于余家庄的公粮问题。当初,八个村庄合并到高埠,成为一个生产大队,余家庄原有的靠近高埠河岸的百亩良田,一统归了高埠高级社,但是,这会儿又分开,分开就开了,怎么那百亩良田就归了高埠,余家庄分得尽是高埠原来那百十亩山丘薄地,还美其作为,说什么照顾余家庄,就近生产方便,傻子都能看出的事啊。入大社分大社,一出一进,再一进一出,余家庄失去和得到了什么?失去了稳产高产的良田,得到了天文数字的公粮。……对,就是公粮,余家庄能与高埠平分了公粮任务吗,人家那是什么土地?

从前在台上干的时候,有不少的事情,自己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既然这样了,提出哪一壶也够你姓李的书记喝的?杆子叔一边归纳着思绪,少不了洋洋自得:“看来二爷真的是老了,临了留下了这么多待办的大事。不过,这也好,留给了我余展林重整河山的大好机会。”

理清了思路,杆子叔分析,第一件事必须先把余氏家谱续修完整,这样首先能在族人面前树立起威望,有了真正的威望,达到一呼百应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办完这几件大事,即使将来年老体迈,也够晚辈们称道和羡慕的了。

计划的第一步,先到青埠,修家谱去。

杆子叔让余达找一挂驴车,从棚里牵出一头最温顺的牲口,拍两下牲口屁股,勒着嚼子往车辕里套。牲口已经闲养了几个月,再加上根本没有驾辕的经验,嚼子被勒得越紧,四只蹄儿哒哒乱响,屁股就是不肯进辕。杆子叔腿脚越发很不得力,急了一身汗,慢慢地火气上来,心里骂一句:“娘的,若在当年,看老子不砸出你尿来!”

余贵打跟前路过,见杆子叔和牲口较劲,心里发笑,说一句:“叔啊,不是说大骡大马也能打到道儿上吗,怎不打?……不灵了吧,嘿嘿,看来还真是马在阵上、人在运上,您老的运气……”

余贵还要说,被杆子叔骂一句:“放你娘的屁,你运气好,你试?”“试试呗。”余贵说着,接过了缰绳。

余贵松了一下嚼子,将嚼子的铁链翻到牲口牙龈之上,用力一勒,口里喊着:“倒,倒……。”那牲口起初不予理会,那知牙龈处被余贵往死里勒,越勒越紧,受不那要命的疼痛,又毫无反抗余地,只得按照余贵勒嚼子的指令方向,踏着乱了方寸的蹄子,将屁股乖乖地入了车辕,疼得四只蹄儿仍是胡瞎乱踏。杆子叔正双手拢着车辕,一只瘸腿马马虎虎伸到了车辕的下边,冷不防被牲口蹄子踏中脚背,疼得嗷一声倒在地上,打着滚儿滚到远处。

杆子叔双手抱着脚,乱叫一气,嘴里骂一句:“我**你妈妈贵儿……”余贵慌忙扔了牲口,上前扶住杆子叔,嘴上惊叫着:“叔叔叔,……是骡子踩你,你**骡子、**骡子……吧?”嘴里虽是这样说着,心里乐得像要开花。

扶杆子叔站起,杆子叔猫着腰直不起身,哼哼着把鞋子脱掉,脚大拇趾的指甲被生生地掰了下来,红红的嫩嫩的肉芽伴着殷红的血丝。余贵一看,有点眼晕,真是害怕了,一股腥腥的凉意由嗓子眼顺牙根儿掠过,酸得牙根儿不行,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等待着杆子叔的责骂。

“娘的,放一辈子鹰,末了还被鹰琢瞎了眼。”杆子叔呲牙咧嘴把指甲盖扯下扔掉,从衣襟撕块布缕儿裹好脚趾,骂骂咧咧地起身,瞪一眼余贵,又骂道:“娘的,谁让你勒它的牙花子(牙龈)啦,你是想弄死它?这损招儿都是老子扔了的,你还当成了新鲜……”

见杆子叔是在心疼牲口,根本没有在意脚趾甲的丢失,余贵心里乐着,问:“套车到哪去?”

“到哪去……”杆子叔重复着,突然说道:“得,你跟我一块去,青埠。”

“我哪行,我都被你们监督劳动了,还敢乱动窝儿。”余贵眼睛直勾勾盯着杆子叔。

“怎么不行,有我监督你,走吧。”

“不用和民兵连说一声?”余贵试探着问:“说不定回来就真的有事呢。”

杆子叔不屑言语。

两人爬上马车,余贵轮一下鞭子,骡子这会儿显出了聪明,立刻前行。杆子叔忽然想起把谱书落下了,忙着吆喝“吁……快停车。”忙呼呼爬下去,回屋取回一个包裹,掂着脚重新爬上车,嘴里嘟囔着:“这还了得,饭票差点忘了带。”

马车走得匀称,不紧不慢,两人迷糊了一路,傍响时分,终于到了青埠村,杆子叔说:“直接去村里的办公室。”

杆子叔拿出了盖着公章的介绍信,这是他特意准备好的,因为这样最起码能得到更多的尊重。果然,对方看完后和颜悦色,躬身赔笑:“哦,呵呵,原来是本家尊长到了……”

自古至今,凡是修谱的,世人尊敬,到了本家,都是凭着一本谱书,吃遍全族。这是敬宗睦族的好事情,那能怠慢,中午,由青埠村书记和村里的几名尊长作陪,肴儿很是丰盛,现宰的鸡鸭,新鲜的鱼肉,围拢一桌子的族人,大家无拘无束,吃吃喝喝的不亦乐乎。

青埠的系世整差两代,所以格外的殷勤和客套,开始时杆子叔和余贵被弄的手足无措,好大一会儿才慢慢适应过来。

烧酒几杯下肚,杆子叔缓解了脚趾的疼痛,但忽然惦记起了牲口,那年长的道:“尊长请放心,早就伺候上啦,那敢怠慢了您的坐骑哦。”看着颌下满是银须的老者,对自己一口一声尊长地恭维,杆子叔心里极为舒服,就算余家庄的大爷二爷,恐怕也没有享受到如此的礼遇。

余贵酒喝得挖茬,脸色红涨,不断打着气嗝,表现出一些醉意,听着人家的恭维,心里发笑,说道:“原来……你……们都是……孙子辈儿……呀?”众人相互看看,都咧嘴笑笑:“……啊,是……是呀。”

杆子叔唬余贵:“醉了就少说话!”

大家都喝得略有醉意,留杆子叔多住几日,杆子叔哪肯,再三叮嘱族人,务必出一人将青埠一支续写完整,以备汇总入谱,老者点头应允。

“我会定期过来看看的。”杆子叔说。

“尊长驾临,青埠族人感激之至。”老者斯斯文文,可能是酒的作用,话里透出酸气。

时值1961年,青黄不接的时节,杆子叔修谱,赚得饭饱酒足,也真是难为了青埠的余氏族人。但杆子叔脑子里很清醒,不管怎么亲近,有一个秘密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就是他准备上访政府,关于余氏老莹的事情。

余贵得意,出门就笑,笑得东倒西歪,嘴里嘟囔:“哈哈,原来这里的……全是孙子,哈哈。”杆子叔骂他一句:“放屁,会说人话不?”余贵止声,杆子叔心怀惬意,扯一下衣襟,挺了挺腰杆儿,一身的轻松,俨然族长架势。

大凡人之得意,最易忘形,这余贵本来就是一浑人,未见世面,加之酒力,不大一会儿又露出浑相,坐在马车之上,吆五喝六,见人就笑着指点人家:“孙子……呵呵,孙子……”人见是一醉汉,均不理会,更有知情者,知是修谱的尊长,便偷着笑一笑,走了。一路出得村口,对面上来一人,肩扛竹爬篱,后背网包,大概是爬草回转,照面之时,余贵又是两声:“孙子,呵呵,孙子……”

仅此两声,惹了祸端,那人先是一愣,见余贵正无端地笑骂自己,怒火骤生,膀子一甩,网包扔到一边,挥起手中爬篱,照着余贵头颅撸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爬跟着一爬,口里骂着:“叫你孙子!叫你孙子!……”那爬篱本是竹皮做的,每一根都是窄细的竹皮,前头用火烤曲成的钩儿,有十几根作成一排,爬草跟抓菜一般利索,这会人家发了狠,余贵的头发被挠得生疼,脸皮火辣辣的,只顾捂住脑袋嗷嗷乱叫,毫无回手之功了。杆子叔正打着盹儿,睁眼一看,被吓了一跳,唬一声,那人住手,爬篱柄儿照准骡子屁股狠狠两下,骡子一惊,撅起屁股飞奔而去……

好歹吁稳了骡子,杆子叔骂余贵,余贵反驳:“回去,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孙子!”

“屁!余氏族人,有你这样的尊长吗?还嫌丢人不够。”

杆子叔看看余贵的脸,惨不忍睹,一道一道的,血痕密密麻麻,叹气道:“这会儿知道什么是自作自受了。”说着话从烟荷包里面倒出一些烟沫沫,在手心里戳戳一会儿,给余贵脸上抹一遍,余贵当是好意,哪知抹上之后,立刻疼痛难忍,余贵杀猪般叫唤,嘴里叫骂:“我**你妈妈叔……”

杆子叔回骂了一句,又道:“这是消毒,你懂什么!”

“那你怎么不消毒你的脚趾!”

“那我也得舍得呀。”杆子叔不再说话,听着余贵“哼哼呀呀”的叫唤,把脸转到一边,偷偷地笑。

诗云:座主门徒有犀灵,穿梭世间巧钻营。应势而出拙傀儡,枉自聪明终被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