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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1964年,我二十六岁。在省城安顿好了工作,和翠屏商量结婚的事情。翠屏说结婚是大事,再怎么艰难也得通知一下亲朋好友。

我不同意,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感觉有什么亲朋好友,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样的冷酷和无情。发奋读书,正是为了逃避余家庄,离开莱阳。如果我在结婚的时候,见到任余家庄人,那是悲哀。

翠屏生气了,委屈地说:“你是你我是我,我老家还有爹娘呢,结婚怎么能瞒着爹娘?闺女出嫁,再怎么也得让他们来看看,好放心不是。”

“爹娘……”我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我知道她心里的爹爹就是杆子叔,但听在心里就是不得劲儿,嘴里又不便明说,我说:“那好,你就先回家把你娘接来,往后住我们这就是。”

翠屏叫起来:“你行呀杰儿,不知道俺爹是哪个?”我尴尬,不答话。

翠屏直接走过来,扯住我的手,半天不松,过了好久,抬起头深情地看着我:

“不要说没有亲人好吗,我是谁,不是你的亲人吗,其实如果你留点心,就会发现,身边从来就没有缺过亲人,二爷爷二奶奶不是亲人?姥爷姥姥舅舅不是亲人?展厚叔展厚婶、殷花婶、王挺舅舅、展松叔展松婶,还有,一路陪你走过来的老师、同学,哪一个不是亲人?大家都在眼巴巴的盼咱们长大成人,如今我们读了书进了城,以前没有联系他们也罢,因为大家都忙,可是结婚这样的大事,我们再不通知他们,他们会心寒的你知道吗?……退一步讲,知道你不认可我的爹爹,但你也要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没有他,会有我的今天不。从前的事,谁能说道清楚,理解我一下就那么难吗?”

翠屏握着我的手,很紧,眼睛含情脉脉,始终不离我的面庞,我知道她是在等待看我的眼神,我不敢正面看她。

但最后还是我妥协了。

我们商定,趁着假期,一同回老家看看亲人,并邀大家来省城参加我们的婚礼。

翠屏劝我不要老活在过去,看看杆子叔那样的身体,我做晚辈的也理应尽礼仪之道。

我无语。

但我还是把余家庄放在了首站。

一路上我无数次向自己发问:杰儿,心里真的能接受杆子叔吗?

……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杆子叔把主要精力已经放在了续修余氏家谱的事情上,先后在魏山沟、石头河、青埠往返多次,凡莱阳地界内,只要听说哪地儿有姓余的,他都不辞劳苦,非去打探实了不可。自那次余贵闹出丢人的笑话,便不再带他,每次都是一人独来独往,久了,被人看出些破绽,说杆子叔用牲口饲料作交易,到处骗吃骗喝,余达找杆子叔谈,请他注意影响,杆子叔一听就火了,大骂余贵不是东西,说别人谁也不能能干出这等事来,余达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余贵,你一个人到处乱跑,村里给负担着工分,大伙肯定有意见。

“放他娘的狗臭屁,谁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提啊,这么多年,我为村里修了三座水库,二里多的水渠,整了五十亩良田,还跑到县里要来一个拖拉机,这不是莱阳第一吗?不整地,怎得用上拖拉机?老了,整理一下家谱,又都眼红了,我一没有耽误饲养室的营生,二没有吃喝他们的,都眼红什么?……你就不会圆场几句?”杆子叔狠狠地瞪余达一眼,不解气,又骂:“娘的,老子这回还就是搞定了,看看能怎么的?告诉你吧,今天还要到供销社和信用社,不是都入了股份吗,怎么老不给农民分红,就算不分红,也要公布账目不是?这样农民算什么股东?耍无赖啊这是!”

余达苦涩地笑笑,“您就别折腾了,拖拉机是你要来的不假,可那是展厚叔的面子,建水库修水渠整地的事儿,是大家都花了大力气的,照您这样说,余贵修水库的功劳更大。”

“快别提余贵。”杆子叔制止余达。

杆子叔和余达,一年来两人几乎是每天都要抬杠一回。

这会儿我们回村,杆子叔正和余达在一起。

七年来第一次回余家庄,我想象着见到杆子叔时会是什么感受,但真正看到杆子叔的第一眼,我仍是感到惊讶。

他正和余达在辩论着,准确的说是余达在听杆子叔对余贵的评价结论:“你说这小子也真他娘的怪了,缺心眼二百五、黄泥巴涂布上墙?那还真是委屈了他,鬼点子一个比一个损,若说他精细伶俐,却又转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下作之事。”

见余达偷笑,杆子叔唬一句:“笑啥,喝婆娘尿了?”

“叔,你们俩不正是半斤八两嘛。”

“娘的,你……”杆子叔抬手就要揍余达。

我和翠屏突然同时出现在杆子叔的面前,的确是在杆子叔意料之外。

杆子叔高高举起手臂,要打余达的瞬间,一时僵在了半空,嘴巴张得老大,他惊愕地看着我们,我们的出现,他有点懵。

但我惊愕了。

眼前的杆子叔,一只眼眶干瘪下去,另一只眼球四周满是黄黄的眼屎,还算整齐的门牙显出宽宽的缝隙,后部的磨牙可能脱落,两腮显出两个凹凹的槽形。昔日的茂密黑发变成了秃顶,仅剩脑后一些稀疏的花发。颧骨高高地挺着,泛着光泽,颌下脖颈邹起的鱼鳞般的皮肤裹着骨头,看得分明,呼吸时松皮下微微的抖动。

“爹爹……”翠屏叫他一声。

杆子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片刻,辨清了是翠屏,眼睛一亮:“回来啦?”杆子叔对翠屏,也算是对我。

我没有正面反应,翠屏上前拉住杆子叔的手:“爹,您……廋了。”杆子叔“嘿嘿”笑两声:“有钱难买老来痩,嘿嘿,不过,眼神还好……还好。”

余达抢着问一句:“哎——,叔今年多大来着。”

“你小子连这都不知,混账,老子一九一三年生,五十一了,嗯嗯。”杆子叔说着,看看翠屏,又瞅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目光游离着移开。

我的心灵感到震撼,仅仅七年的光阴,杆子叔变成了这般模样,这就是昔日骄横跋扈、奸诈诡异的杆子叔?这就是害我全家的那个二杆子?他的威风哪里去了?在我面前,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衰老垂暮的弱者,不需任何的铺助工具,单凭我青春的力量,一只手就能让他顷刻间毙命……

我的思绪还在飞扬,杆子叔已经起身,对翠屏说话:“见过你娘了?走,……回家。”他一把牵住翠屏的手,向门外迈步,另一只手向我伸出,我扭一下头,装着没有看见,和余达一起,跟在他们后边走出门。

知道了我和翠屏要结婚,而且还接老两口去省城,杆子叔和翠屏娘高兴得心里开花,翠屏取来为他们两人置办的衣裳,展开来看,将一件黑色中山装抖着:

“爹,杰儿特意给您选的,您到省城时穿着。”

“哎哎,咱可穿不惯这干部服,嘿嘿。”杆子叔嘴一直咧着。

其实,我压根都不知道这衣服,更别说特意去选。

安排停当,我执意要走,到莱阳城展厚叔那边住宿,翠屏拗不过,只得悻悻地跟着离开。看看天色将黑,杆子叔取来一只手电,说是修谱书时青埠的余氏族人送他的,手电塞到我的手上,我只好半推半就,接了。

和翠屏两人骑同一单车,一路确是辛苦,思绪疙疙瘩瘩的,对杆子叔的感觉,全是说不清的别扭。

路过裤裆湾时,已经是满头的汗水,筋疲力尽,我忽然记起当年的遭遇,思考着杆子叔那次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和哥哥,越想越乱,到峡谷底部的时候,我对翠屏说:“歇会儿,我想看看我哥。”

我们弃车爬上山坡,凭着我当年的记忆,寻找埋葬哥哥的地方。夜色沉沉,只能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用手电在坡上探寻。我记得哥哥的坟茔是一个不小的土包,虽说是已经过了多年,但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没有人为的破坏,想必还会存在。

翠屏说:“算了,待明天办完事,我们白天来吧,这黑灯瞎火的。”我不理她,自管寻找。

手电的光柱落到一颗柞树上,密密层层的一大堆枝条。灯光向下照射,一圆圆的土堆轮廓分明,我对照记忆,确认此处就是哥哥的坟茔,顾不得身后的翠屏,快步上前。

确是坟茔,我和翠屏看时,坟前有一堆纸灰,细看,像是刚刚烧过的样子,我用手捂一下,感觉温热,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惊叫:“有人刚刚来过,有人……”

翠屏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干嘛,一惊一乍。”

她弯腰查看一下,瞪着眼睛看着我:“是真的,这人走不远,是谁呀这样巧。”我们思考一下,感觉一定不是余家庄的人,那样的话我们路上一定会遇到,但这里别无他路,只有是莱阳县城的方向。

“莱阳?”翠屏惊叫“我们和他同路,说不定追得上呢。”

我双膝跪地对着哥哥坟茔叩了头,心下火烧火燎,急忙带着翠屏上了大路。我坚信一定能够追上那人,但会是谁呢,县城,除了展厚叔,我们举目无亲,哥哥是年少夭亡,谁会来看他啊?

诗云:昔日野火摧无尽,幼芽浴露渐芳菲。巧遇巧识机缘定,手足脉血冥中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