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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夜色沉沉,道路犹如一条灰蒙蒙的带子,我骑着单车拼命地向县城方向追赶,希望追到熟悉的人。

但我心里也着打鼓,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多年来我没有来看看哥哥,偶尔这一次,就能碰到熟人?这时间,这事件,这地点,也只有在书本上才会看到啊。

翠屏坚信我们一定能够追得到,为了让车子快些,翠屏从车子上跳下来,在车子的后边,一路小跑,遇到爬坡,她就用力推一下车子。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我累了,下车歇息,心里有些泄气:“不要发彪了吧,追得上又能怎么样,怎样问人家?”翠屏说:“反正都是赶路,咱们快一点何妨,追得上更好,追不上也不遗憾。”

翠屏自己跨上单车,让我在后部坐好,她说:“这样不耽误你歇,上坡时你就下车推一把。”

一路不停地折腾,约莫又走十多里地,爬上一山坡,翠屏也累了,下车歇息,此时,我们两人都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我们就地坐下,疲劳袭来,没有力气再多言语,夜深人静,听着路边草丛蛐蛐的叫声,偶尔传来水鸡“咕咕”的声音,若在平日里,定会产生无限的惬意,但现在被我这一搅合,两人都累得够呛,哪还有心情说笑。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我的汗毛竖起来,以为是错觉,因怕翠屏惊慌,所以故作镇静。

其实翠屏也听到了,我们都在静静地听。

声音由路旁传来,时隐时现,不时夹杂着说话声。翠屏本能地抓住我的手,我们两人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水。

“别执拗了,都依了你,行吧?你这孩子……”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声音越来越近,朝我们这边走来。

到了近前,终于看清,原来的是三个人,一对夫妇一人一只手臂,用力地往后拽一个小女,一边拖拽一边劝导。

“谁呀这是,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看看人将走近,翠屏扯着我的手站起身来。

对方也在诧异,奇怪在这荒郊野岭,怎么会遇到我们一男一女。打量之际,翠屏看清了对方,欣喜地惊叫了一声:“杨叔!葛姨!……”

真是巧遇,是故人,——杨文昌、葛春霞和我失散十四年的同胞妹妹腊月。刚才正是他们,——他们去过我哥哥的坟地。

十四年前,杨文昌抱养了我妹妹腊月之后,和葛春霞结婚,葛春霞后来也生了一个女孩,两个孩子都围在膝下,生活其乐融融,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不想到腊月从哪得到信息,说自己不是亲生,从此以后家庭气氛急转直下,每日都笼罩在紧张和不安之中。今年正好赶上两个孩子都面临升学和就业,因就业机会难得,老两口商定让腊月就业,小女儿考学继续读书。但他们的打算违背了孩子的意愿,腊月求学心切,愈发感觉出当中必有愿因,多方打探,终于弄清了自己的身世。回家以后,倍感委屈,执拗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杨文昌和葛春霞被逼无奈,思虑再三,跑去找展厚叔求助,展厚叔并不高兴,责备他们为什么不依了孩子,杨文昌说出实情,说就业可以留她在身边,即使她知道了身世,念及养育之恩,谅也不会离他们而去,但是,一旦到省城读书,那不明摆着是放飞了吗,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失去孩子。展厚叔叹气,说事到如今,不如跟孩子说了实话。于是两人当着展厚叔的面,跟腊月说出实情。不说还罢,这一说更加激起了腊月的思亲之心,定要拜祭生身父母,展厚叔无奈,与杨文昌葛春霞商量,带她到余家庄祖上坟地,女孩家的,老远祭一下即可。回来路上,葛春霞想起了我哥哥的安葬之处,于是下车祭奠一番,也算是让腊月真正见了亲人。巧的是他们前脚离开,我和翠屏后脚就到了。

路上腊月情绪激动,坚持不进莱阳城,一路哭闹,逼停了吉普车,下车向后狂奔,杨葛二人那肯松手,遍野追赶,好不容易劝说回来,这才有了我和腊月兄妹相认的巧合机会。

我和翠屏用手电照看,前方一百米远的路上,还真有一辆吉普。

杨文昌和葛春霞,我都认得,但他们已经认不出我的模样,经翠屏解释,两人微微点头,算是相认。剩下腊月,瞪着惊愕的眼睛听我们说话,懵懵懂懂的样子。手电不便直照面容,借着余光,我看清楚了她的轮廓,跟我死去的娘惊人的相像。

谁都在感慨这次巧遇,葛春霞也不回避话题,咂一下嘴,对着腊月:“都是天意,都是天意……腊月,还不过来,见你的亲二哥。”

“……”腊月瞪大眼睛,嘴巴张着,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是真的吗?”她在等待我的答复。

翠屏把手电的聚光罩卸掉,我们相互看清楚了对方。

腊月稚气的脸上,透出娘当年的俊俏和坚毅,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回想起妹妹小时候的模样,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由心而生,张开双臂,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妹妹……”

“二哥……”妹妹扎到了我的怀里。

妹妹的身体是颤抖的,我的身体也是颤抖的。

自八岁开始,就失去爹娘,这么多年了,我失去的太多太多,记忆里只有年幼时娘的慈祥和疼爱,娘死以后,睡梦里多少次见到娘的音容,娘笑着扯住我的手,爱抚着我的额头,亲吻我的脸颊,但醒来后总是泪打枕头。……每当看到别人的娘满大街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时候,心里就是酸酸地难过,我的娘怎么不来喊我?娘啊,你是嫌我不够乖吗,你就是那么忍心,忍心不要你的孩子了,娘啊,你死的时候,我的妹妹腊月还不满周岁呀,她还那么小,就成了没有娘的孩子,即使你所给于我的那短短八年的关爱,妹妹一天都没有得到,你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妹妹,他被送了人,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娘你可知道,你死之后,我爹也死在了朝鲜,我的哥哥也死了,咱们的家从此就破败得七零八落,你就这样的忍心,忍心不再回来看看你孩子一眼……

兄妹相拥而泣,妹妹说:“二哥,娘长得什么模样?”我说:“你长得很像娘。”

她又说:“二哥,爹爹长得什么模样?”我说:“大哥长得很像爹。”她说:“那大哥长得什么模样?”我说:“大哥长得和你的三哥、我的三弟很像。”她用力摇着我的双肩,哭着问我:“二哥,那三哥是什么模样?”我无言回答,妹妹哭着用力地摇我,我的泪水被妹妹摇晃得如泉水般涌出,是的,我是哥哥,我有责任告诉她,家里的每一个人是什么模样,可是我无奈,我无能,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对爹对娘,对那个家,我只是八岁的记忆啊!我心里喊着:“娘啊,你回来看看啊,我的妹妹找到啦——”但这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呼唤,奇怪,妹妹听到了我的呼喊:“二哥呀,你心里在呼唤娘是不是?”我说:“是的,让娘回来看你一眼。”妹妹更激动了,仰望天空,放声哭喊出来:“我的娘啊……”

翠屏看不得这样悲伤的场面,也跟着抹眼泪。杨文昌说:“这是大好事,激动是难免的,但别老哭哭啼啼的,上车回家再述说吧?”

葛春霞也抹一下眼角,轻声说道:“是啊是啊,都上车,都上车。”

天亮后翠屏先行回了省城。杨文昌夫妇则陪我和妹妹到军休所展厚叔家。

展厚婶就满面春风迎上来,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好事连连,进屋一听说我和翠屏要结婚,更乐了,嘴里念叨:“看我这脑子,今天可不止双喜临门,四喜也够了。”

原来,展厚叔家里早有客人在聊着。

上首坐的的魏香庭魏老板,小时候见过多次,但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当年,愈发老态龙钟的样子,我打量一下,也有快八十的年纪。

旁边坐着展松叔和秋儿,展松叔咧着嘴笑得开心,大家都再谈论着什么话题,有说有笑。杨文昌夫妇看看家里全是直系客人,找个理由,就地告辞,先回去了。

展厚婶把腊月拉到跟前,上下打量,从头到脚捏吧一遍,眯着眼睛说话:“真是像呀,和你娘一模一样。”

展厚叔眼睛看不见,也并不关心这些事情:“行了,你们女人家的,就由你带着过去说话吧。”展厚婶也不生气,拉着腊月笑嘻嘻地走开,我也要跟着进屋,被展松叔止住:“余杰,你留下……”

我吓一跳,这样被长辈称呼大号,乖乖地坐下来。

展松叔神秘地对着展厚叔说道:“杰儿回来了,我想正好,就让他去调查清楚,行吧?”展厚叔点头:“老魏您说可以不。”魏老板脸上带着笑:“好好。”就不再说话。

秋儿这次是特意从烟台回来迁户口的,怕遇到麻烦,先找到了展松叔,展松叔找到余达给顺利地办好,临走忽然想起件事,当初跳火车时,在清埠村遇到的那同族老者给他的那张名帖,想想留着也没有大用,拿出来给展松叔看:“那老头儿吹得玄乎,叔你看看有用吗,这人是谁呀?”

展松叔不以为然,信手打开,但见上写:山东省xxx军人疗养院院长余展强。

展松叔当时就慌了手脚,连忙打开第二张名帖,上写:中国人民志愿军xxx后勤处余小强。

展松叔懵了,这余展强是谁,是我们老余家的大哥吗,他不是已经牺牲在朝鲜了吗,那可是白纸黑字大红印章、国防部长亲笔签名的烈士证书。就算大哥真的没有死,那么多年,他会不来家看一趟?……这余小强,又是谁,就是青埠村的哪位老者?他和大哥又是什么关系?

展松叔不敢怠慢,连夜来找展厚叔,展厚叔说:“展强大哥做黑八路那会儿,咱们都小着呢,怎么査?如果真的是他,不回家也必有原因,我们冒然去认人,这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出事,你我兄弟能担当得了?”

哥俩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夜,想起了魏老板,当初在莱阳城那阵儿,大哥的底细,魏老板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了,先让他辨认一下,这余小强究竟是什么人,不就清楚了?

魏老板来了,拿着余小强的名帖琢磨半天,唉声叹气,说记不准这个名字,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一个小强子,但不姓余,具体姓什么,说不准,反正不姓余。人家是十三纵队的通信员,管展强叫爷。

大家犯了难,但心里却尽是喜悦,展厚叔对我说:“这事不能太急,反正事实在哪等着呢,真是你爹,皆大欢喜,不是你爹,咱也不恼。听明白了?”

魏老板说:“千万要记住,悄悄地调查,不露声色。”

大人们嘱咐的话,我都一一的记在心里。

但是我怎么能不激动,我暗暗的问自己,杰儿,你能不露声色吗?爹爹如果真的还活着,你什么感受?

诗云:揽史古今稀传奇,岂知一朝沦为己。泪乞天公怜爱垂,还我父兄归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