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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回到省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爹爹。

也许,爹爹真的没有死,如果真是那样,对我们家来说,那可真是苍天庇佑来的一大幸事。我找理由跟翠屏说推迟一下婚期,翠屏没有反对,只不过他爹娘已经在路上了,我说无妨,让他们先来住一段。

我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只等星期天出发。

殷花婶突然登门,打乱了计划。

殷花婶知道了我和翠屏要结婚的消息之后,喜忧纠葛,凭心说她很不赞成我娶翠屏,处于对我关爱,不便强行阻拦罢了。他和王挺舅舅在烟台为我们准备了很多被褥及婚用物件,趁休息日特意先送过来,顺便看看我们的新家。

听说杆子叔和翠屏娘要来,殷花婶的脸色立刻变了,一脸的愤怒:“他来干什么,他算哪根葱,他跟翠屏娘是登记结婚的合法夫妻吗?”说完话看着我,又瞪着翠屏。

我们都没有回言,翠屏出屋去,殷花婶仍不解气,冲着王挺舅舅说道:“我可听说了,现在农村在落实政策,像杰儿这样的,房子应该归还杰儿,凭什么分给了别人,扫地出门啊?这回杆子来了正好,问他要房子,那可是余家庄最好的宅子。”

殷花婶声音高高的,故意使翠屏听到。其实翠屏已经转回来,就站在她的身边,殷花婶一回头看到翠屏,略显尴尬,笑笑:“啊,回来啦?”

翠屏腼腆笑说话:“姨啊,您的话我听见了,我也信。……大家都可以恨他,都可以说他不是人,但我不可以,理解我一下好吗。”可以看出,翠屏是诚恳的,她眼圈红红。

殷花婶说:“怎么不理解。我是不理解杰儿,他忘记了他哥怎么没有上学,也忘记了他哥是怎么死的。”

王挺舅舅用手势制止着殷花婶,对着我和翠屏两人说道:“别听这些,我只想问问,结婚,和你姥爷舅舅们说过没有,你姥爷可是亲了你一辈子……”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一下红到耳根。回莱阳一次,脑子里全都在考虑杆子叔的事,突然间认了妹妹腊月,接着又获取关于爹爹的信息,冲昏了头脑,把姥爷忘得干干净净。

姥姥已经去世两年,姥姥刚去世那会儿,大舅二舅要姥爷跟着去青岛住,姥爷不去,说舍不得这状元府邸,人一走,白瞎仍给了政府。舅舅们说,给了政府有什么不好,我们在青岛都是住政府的房子,这点破乱滩子你也当宝贝,没人稀罕。姥爷火了,骂舅舅是狗奴才:“把你妹妹的死因弄明白,我一切都依你们。”

舅舅们对姥爷放心不下,最后殷花婶出面,答应由他回莱阳照顾姥爷,说反正自己也没啥工作。舅舅临走对殷花婶说:“老爷子的心事一直在闺女那,看来这辈子难闭眼,将来这宅子,不管孬好,就留给外甥杰儿吧,你可以作证。”听到了舅舅们的表态,我姥爷的表情才松弛下来。

王挺舅舅说:“姥爷挂念着你呢,已经垂垂老矣,仍不停念叨你娘,不停念叨你。结婚这等事,怎能不告诉他。”我说:“不是故意的,是那天忙乱中耽搁了,反正现在也不急,下次一定。”

殷花婶说:“怎不急,事儿都摆到眼皮底下了,要不然你今天就跟我们回去,正好搭你舅的车。”说完把脸转向翠屏:“是吧翠屏?”

翠屏笑笑:“这是应该的,若不是我爹娘今日到,我也一起去看看姥爷。不过,您们刚到,就急着走,怎么合适?”

殷花婶向我使眼色:“收拾一下,早点走。”

我终生难忘,殷花婶第一次到省城看我,就这样住不到两小时,她做了我娘多年的替身,而且那些年我也一直把她当成了亲娘。

上路之后,殷花婶说:“听说杆子要来,我反胃呢,巴不得快些离开。”她望一眼王挺舅舅:“你愿意看见杆子那模样?”舅舅苦笑,没有回应。

车到莱阳城西将军顶,已是傍晚时分,西边的太阳堪堪欲坠,放出赤金色的光,余晖把大地染成了血红颜色。

王挺舅舅要求停车,下车以后就眺望着将军顶出神,他迈步到那七座将军坟前,长叹一声,发出感慨:“十七年了,攻打县城的第一枪,就是在这里响起的。”

殷花婶在车上喊一声:“累死了,别磨蹭了行吗?”

王挺舅舅不理会她,自管在将军坟前度步。

传唐太宗征东,在此作战,死一将军,无首首级手臂,御赐金首银臂,令士兵于一夜间,每人一兜土埋葬了将军,并做了六座疑冢,因此取名将军顶。此地距县城十五华里。莱阳战役,此处成了国共两军争夺之要地,阻击青岛援军的血战就在此发生,当时双方尸体堆积如山,我军彻底打垮了范汉杰援军。据后来资料,此战役的本意就是既攻城又打援,真攻真打,没有丝毫诡异计策,可见拼杀之惨烈。因此,莱阳战役结束,青岛亦被掏空,很快的被我军收入囊中。

王挺舅舅走到最高的一座坟前,撮一捧土仔细捻看,说一声:“嗯,还有……红色。”我看看舅舅的脸,悲情里透出严峻。

上车后舅舅仍不释怀,念叨:“打天下……古今如此啊。……死了多少年轻生命……现在,还有什么可争的……”

车进东关,街上聚满了人,我们正诧异,有人迎上来趴着车窗:“你们可回来了,快快……老翰林病危。”

殷花婶发楞:“胡说什么!”

她连滚带爬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

屋内,姥爷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殷花婶后悔,早晨五点,她王挺舅舅出门,嘱咐姥爷饭已备好,姥爷说放心走吧。八点,姥爷出门,和几位老者围坐闲聊。九点,姥爷说着话就晕倒在地,众人手忙脚乱弄到屋里,姥爷短暂清醒一会,示意通知我大舅二舅,就不能说话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力搀扶着殷花婶,她扑到姥爷身边,声音未出眼泪先扑簌簌流下来:“爹爹……爹爹醒醒……”

众人都到了场,大舅二舅早就到了,一边一个守在姥爷身边。有人提议去医院,大舅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八十五的人啦,脑子里血管已经破裂,去医院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心里也同意大舅的观点,以我所学,可以断定姥爷大限已到。

大家静静地等着,等着姥爷停止呼吸。

气氛令人窒息,回想起姥爷带我们到老寨山躲避战乱的情景,姥爷到余家庄为我娘讨公道的激昂,姥爷抑扬顿挫吟诗作画的神态,望着眼前呼吸微弱命垂一线的姥爷,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我的姥爷真的就要死了吗?“姥爷啊,您不要死,……杰儿来接你,要你看看你的外甥我已经长大,就要结婚……”我泣不成声。县里来了人,看望之后,安慰舅舅们一番,陆续地走开。

妹妹腊月也来到,不知道她怎么得到的消息。她站在姥爷的枕边,仔细地端详这姥爷,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姥爷,也是最后一次。但此时,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众长辈介绍我们兄妹相认的事,客多人杂,更无人顾及和理会她。

姥爷的喉咙咕噜一下,有人悄悄说:“要走道儿了,快准备衣裳。”

但,姥爷又睁开了眼睛。

姥爷手指动了一下,嘴唇颤抖,眼神看了看大舅,大舅赶紧抓紧时机:“爹,爹,爹爹,……有什么要说?您坚持着说……”

大舅耳朵俯到姥爷的唇边,大家也都俯下身子。大舅听懂了,命人:“把箱子拿来……”

箱子里面是姥爷一生的诗稿和字画,姥爷看到了箱子,眼睛一亮。

姥爷也看到了我,眼神停留在的我身上,大舅示意我上前来,他把耳朵再次俯上去,大声重复翻译着姥爷的话:“这些,都留给外甥,……房子也留给外甥……小春的事,不要追究……了。”大舅翻译完了,询问姥爷:“是这样吧?”

姥爷想用力想点头,但点不动,嘴角咧一下,想笑,也终没有笑出来,眼睛微微闭合,停止了呼吸……

殷花婶以我娘的身份,发送了我姥爷,这在当时,街坊给予很高的评价,因为那时,姥爷身边已经没有亲生闺女。

大舅二舅收拾停当,与王挺舅舅殷花婶及我告辞,嘱咐殷花婶:“这房子,你们就替杰儿先经管着,将来由他自行处理吧,这也是老爷子对死去的闺女的最后心意。”

我的眼泪在眼圈了打着转,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忽听一个高高的女声:“不公平,这样不公平!”

是我的妹妹腊月,她气冲冲地从后边跟上来,嘴里嚷嚷着:“姥爷说的是给外甥,俺也是外甥,凭什么都给了二哥?”他冲着我的两个舅舅一人瞥了一眼,腆着脸,等待舅舅答复。

舅舅们被弄得懵懂,王挺舅舅也懵了,都看着我:“杰儿,这谁呀?”

殷花婶憋不住火,跳出来冲着腊月:“你是谁呀你,滚你蛋!”

诗云:节外生枝错综错,命不由己劫绊劫。熏心利欲何处生,三寸不息苦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