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消失的老村>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妹妹腊月在姥爷葬礼上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舅舅舅母们也对她心生了厌恶。至于妹妹究竟是什么原因形成了这样的性格,我来不及思考。但是没有及时与长辈说明我们兄妹已经相认,是我的错,以致妹妹和我一辈子疙疙瘩瘩,都是后话。

我带了姥爷的箱子回来,翠屏见了惊讶,用手提一下,很沉,问从哪弄的,我不搭茬,她也没再多问。

杆子叔和翠屏娘已经早到了,过来搭话,我无心理睬。

翠屏看着我的脸温和地询问:“累了吧?”我无力地点一下头,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妹妹、姥爷、爹爹、杆子叔、结婚……,一古脑儿涌上来,头痛得厉害。

翠屏问:“姥爷挺好吧,怎么没一起接过来?”我没有应声,翠屏又连着问了几遍,忽然看见我的泪水已经流到嘴边,急忙过来给我擦拭:“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低头时看到我鞋子上为姥爷戴的孝布,翠屏眼睛瞪得老大:“这是怎么会事,回莱阳接姥爷,人没有接来,你却弄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无力回答,用手指一下箱子:“那是姥爷一生……”

翠屏终于明白过来,她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的巧?……”

“就是这样的巧。”我说,“也许,姥爷正是在那等我回去吧。”

打开姥爷的箱子,全是字画,是姥爷自己一生所作。另外发现一小册子,上记:

某年月日,为某人作画,款题某人,某年月日,为某人提字,款落某人……,时间跨度三十五年,到1949年止,计二百八十五条。看罢,我心里隐隐作痛,一代儒生,为了生计,姥爷为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在莱阳、在胶东,到处可见姥爷代显贵所题那些气势恢宏的春秋大扁,但是没有一款题姥爷自己的名字,……我能想象得到姥爷当年是怎样一种悲苦心境。

而这种悲苦终于传递到我的心里,2012年,于青岛某宾馆见到一幅范汉杰将军大作,悬于迎宾大厅,倍炫尊贵,问之,对方言称是10万拍得。我驻足端看,乃一幅观海诗作,但见:

揽四海翠饰胶湾

纳九州玉缀崂山

潮涌苍蓝添灵气

千钧浪拍黄金岸

青青欲垂丝丝新

岛岛如滴芳芳漫

胜景入目天地灿

凡人居此何思仙

我细细端详其书法笔迹,瀟洒飘逸,逶迤磅礴,柔里藏刚,冲天劲力。感觉其笔法似曾相识,即怀疑是姥爷当年所作,看其题款:其迭、青岛揽胜、丁亥年丁未月戊戌嘉辰。

回来家后细查姥爷的小册子,其记载为范将军代作为一九四七年六月初一日,毫无差池,我猛然醒悟,范汉杰,字汉杰名其迭,因此确信是姥爷的作品无疑。姥爷自己提字落款的,也有不少的诗词佳作,我和翠屏一幅一幅展开来看,心里很是触动,姥爷的文采,寄情之亲切,寓意之深刻,意景之厚重,均震撼我心,我只能暗暗落泪,感叹姥爷生不逢时。

展开最后一幅,是姥爷的两首词

《采桑子》——

翻乱乐府凄凉曲,

风也潇潇,

雨也潇潇,

瘦尽灯花人悲憔。

不知何事萦怀绕?

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见儿娇?

又一首:《右调翠楼吟》——

心头悲切,

呼吾儿奈何,

泪眼消磨。

岂是老天浑不管,

好恶随人自便?

儿降人间,

梦丹凤临兮,

今何轻归去。

断肠如此,

问天天更不语。

只恨那无情河,

断儿娇躯,

埋没今多许。

痛问儿音容何处?

二百高埠泪骤,

茫茫激流,

苍苍黄土。

人生无常,

苍天枉有今古。

看罢姥爷的诗稿,感悟颇深,我和翠屏心里凄凄惨惨,始知我娘的死,给姥爷内心带来多大的伤痛,更读懂了姥爷多年来孤苦悲凉的心境。

翠屏娘说,事到如今,你们也算是身戴重孝,结婚的事情,还是往后拖一拖的好。

我们点头同意,翠屏央求他们在这儿住上仨月,等姥爷百日祭满,我们结完婚再回莱阳不迟。杆子叔一听,急得乱转转,“这这这……不行,住仨月还不得憋死活人吗?我先回去,到时候再回来。”

“不就是仨月嘛,正好趁机会歇歇,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景儿。”翠屏说。

杆子叔说:“不行,别说仨月,我至多再住三天。家里还有七八个装草料的肚子呢,除了我谁也摆弄不了。另外,还有修家谱的一摊子事儿……。”

我本来不想说话,但一听他仍在修余氏家谱,就随口问了一句:“家谱修……

得怎样了?”杆子叔的眼睛突然亮了,脸色微微发红,显得有些激动,嘴唇抖动了

两下。

我的眼皮也连续跳了几下,毕竟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正面跟杆子叔说话。

杆子叔激动得嘴唇乱动,喉咙里发出“呻吟”声,可能是在斟酌语言的伦次,他接着我的话茬说道:“不不急,这事儿……急不得,须要那三大支系汇总过来,还要核对……”杆子叔很认真的样子,有些拘谨,像是学生背书。

我本无心听他的话,却也无法转身走开,把脸转到一边听完了他的陈述,我奇怪自己,怎么跟他直接答上了话。

杆子叔没能住上三天。第二天傍晚,余家庄来了人,两个基干民兵,余贵安排的,说是请杆子说即刻回村。

杆子叔一愣:“余贵他凭什么摆弄老子,他想造反吗?”

民兵也狠认真:“是这样,现在正在搞四清不是?余达自身有点问题,暂时下去了,余贵暂时领着大伙在搞四清。这次是……因为清着您老了。”

“四清……”杆子叔不耐烦地嘟囔:“暂时,暂时……不是清过一次了嘛,老子干干净净的,怎么又要清,是不是要清四次才叫四清,你们非请余贵上台就是清?”

“叔,哪管我们的事啊,人家余贵……,这回可严啦,凡当干部的,都要上台子,面对群众,抖搂干净才能让下来。”民兵年轻,受了气,支支吾吾。

“行,老子正要回去呢,这回你们包路费好了,我看你们还清不清!”杆子叔侧愣着头,骂一声:“余贵,这个驴**的货。”

但我发现杆子叔脸,略显些许怯意。

杆子叔坚持不让翠屏娘跟他回余家庄,但翠屏娘就是不依,女人最后哭了:

“俺不放心,你这身体,仨月以后还不知扔哪乱葬岗子了呢。”

杆子叔上火,吼道:“懂什么,说不定你回去我死得更快。”说完看我一眼,故意使一个眼色。我不全懂他的意思,猜测大概是让我帮着劝说,于是顺口说道:“那就住下吧,帮翠屏收拾收拾婚前的东西。”

杆子叔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出门,回身看着我:“照顾好你娘。”

我没有言语。

上了火车,杆子叔心里开始打鼓,琢磨四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问民兵道“年前不是已经清了一次吗,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怎么又要清?”两个年轻人说:“谁知道是咋回事,这次是余贵带的头,连李书记都到余家庄作了检讨。”

“怎么的,他也要检讨?”

“不是一般的检讨,那天李书记在台上差点下不来,他一直过不了群众关,咱村孤山的补偿费,让乡里花了。”两个年轻人相互补充着。

杆子叔恍然大悟,原来国家对孤山是有补偿的啊。

看看这阵势,好像很严肃,杆子叔说道;“让干部上台检讨,这不是斗地主老财嘛。”

“那当然,这会儿群众可高兴了,你想想,你们这些干部,这些年能比地主老财强多少?刚打倒了恶霸,你们反过来自己就当恶霸啦,这会儿是大四清,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就数余展松还不错,大伙没有挑他啥毛病。”

杆子叔有点晕,搓一下头皮,麻酥酥的感觉,说道:“把人当地主老财整,这是替地主老财反攻倒算……”

多年的摸爬滚打,杆子叔练出了一定的敏感,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听听村里发生的事情,仅仅十天的时间,就天翻地覆,这一回去,怕是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多年来呼风唤雨挥洒意气,能不得罪人吗?仅余贵这小子,一旦翻过身来,也够人喝上一壶的,现在主动权到他手里啦,这会儿展松都上了台子被审查责备,咱的人缘能和展松比吗,若是哪一个真揭出老底儿……

杆子叔打一个冷颤。

车到潍坊站,有十分钟的停车时间,开启前的五分钟,杆子叔上厕所,见车门开着,顺势溜下了火车。

回头张望,火车已经开动,杆子叔长嘘一口气,心里暗暗地庆幸,在站台多站一会儿,思考下一步的打算。回济南?肯定不行,说不定俩小子还能返回来。到莱阳,住哪?……钱是硬货,吃饭住宿没有白给的……。杆子叔下意识的拍一下帆布包,硬硬的,是那谱书,心里立刻开了窍儿:“对呀,这玩意能当饭吃呢。”

对,到青埠修谱去,说不定真能指望它吃饭呢。杆子叔经过深思,拿定了主意。

那边过来了人,盘问:“干什么的,站台不许逗留。”

“逗什么留,我是坐车的,下车撒尿车就跑了,怎么,车是你们的?”

“那当然,快快走开。”对方不耐烦。

“那正好,你们说怎么办,把人扔到半路这是什么道理?”杆子叔感觉抓到了把柄,声音高起来。

对方气坏了:“车上有厕所所,你偏下车撒尿,这不是活该吗?”

“别说没用的,车是你们的,我是花了钱坐车的,现在把我扔在这儿走不了,是事实你们也承认了,今天不把我拉回莱阳,这事儿能完吗?”杆子叔想到村里是事,把火气一古脑儿就势发出来,“你们以为我稀罕留在这破地方!”

一听是莱阳人,对方语气缓和下来,刚才只顾得争执,双方都没有理会对方的口音,原来这路警也是莱阳老家,攀谈中,见杆子叔腿脚不便,眼也残疾,心生同情,引领到值班室住了一宿,但等第二天火车来时,免费亲自把杆子叔送上了火车,才作了结。

诗云:堪堪欲坠强风吹,起死回生又一回。非是天公不抖擞,邪逆亦能偶遇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