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星期天,我带着秋儿的那两张名帖,按照地址找=到了地处枣庄藤县那个疗养院。

在接待室,一位老者正在跟工作人员闲聊,他先打量我一番,抢着摇摇头说根本没有这个人,我疑惑,老者说:“疗养院从开始筹建我就在这儿,真是没有。”

我见这位老人,中等的身材,笑容可掬的样子,不像是说谎之人,便攀谈了几句。

交谈中得知,老人刚刚退休,就住在疗养院。我略略地观察,这老人长相古怪,细细端详,见他毛发全无,光光的脑袋泛着亮光,眼眶上部光秃秃的,眉毛也一点没有,微微发胖的两腮,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疤痕,我怀疑他脸上的疤痕是早前时候生天花留下的,老人摇摇头,掀开衣襟,前后身子露给我看,原来他的全身都是这样的疤痕,密密麻麻,又不太像是生天花留下的麻子。

“是怎么回事,您得过麻风病啊?”我惊愕地问他,断定他以前一定患过麻风。老人摇摇头,微笑:“不是,你也这样看啊,这病遭罪着呢,可真不输麻风。”老人说着话就要脱下鞋子,要露出脚丫让我看,旁边的年轻人制止他:“行了吧老爷子,不必逢人就给看您的脚,真是的。”

我说:“没事,我是医生,看看,看看。”

老人脱下鞋子,我看见了他的脚,两只脚的十个脚趾全没有了,只看到一个个邹邹巴巴的疤痕。

我心里一下子揪紧,老人家当初可不知受了多少罪呢。

待他穿好鞋子,我试探着问:“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看就知道,您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

老人沉默不语,年轻人抢着说话:“看看,老爷子就这样,真问他,反而不说了,其实就是在朝鲜打仗时冻得。”

“朝鲜?”我提高了声音,“那地方我知道,我爹爹就是牺牲在了朝鲜战场。”

听到我的话,老人来了精神,显得亲热,主动问我道:“是吗,那他在哪支部队?”

“我哪里知道,那时我也就十岁左右,后来就是他牺牲的消息了。”

老人“嗯”的一声,表情明显地严肃起来,不再是那样慈祥,眼圈慢慢变得发红,“是啊,那是打仗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这些活着的,受点罪又算得了什么……”

“老人家,您的脚……”我试探着问。

“没什么,但却不是冻的,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老人看了一眼年轻人。

接下来便是默不作声的静默,老人脸色深沉,像是陷于了痛苦的回忆。

我说:“到朝鲜打仗,很多的人都丢了脚趾,听说那边冷得很,我们的棉衣没跟上,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别听他们说的,不是那样的,至少我个人在朝鲜经历不是那样,我经历过最严酷的一次战役。”老人说。

原来,老人参加了53年的夏季进攻战,此役其战事之长,持续数月,作战环境也是异常的艰难和严酷。

当时,双方进入了严重的拉锯态势,伤亡和饥饿的困扰,更糟糕的,是持续的滂沱大雨,造成山洪泛乱,雨水成灾。

朝鲜山多壑多,他们两个营的将士们连日浸泡在洼地的雨水沼泽之中,坚持了十五天之久。

开始,尚无异常感觉,反而觉得凉爽,后来便是浑身皮肤奇痒、水肿,局部溃烂,偏偏在战斗力严重下降的时候,战役打响了,军营驻扎地遭到了敌军密集的炮火打击,两个营近乎全部覆灭。

昏迷中醒来,他见身边战友全部死在了血泊之中,抬眼望,南边的敌人已经渐渐地逼近,人形隐约可见,形势万分危急!

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撤!”

他纵身站起,艰难地向着北边的山脉撤退。

整个战役胜败,他不知道。

但是,一个人的撤退,确是别有一番滋味,没有恐惧,只有悲愤,没有困苦,只有哀怨。他顶着怒火,撑住身躯,艰难地跋涉到山下,双腿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他咬咬牙,心里发誓,一定要回到团指挥部,问一问是谁的作战计划,让两个营的战友在沼泽里苦熬十五天,白白地全部丧生。仗,有这样打的吗?

他没有想到,上山更为艰难,山上全是粘质土,雨前已经被美军的炮火炸翻了数遍,土层深度松软泥泞,一脚下去,每一步都埋到膝盖,一不小心,踏进老弹坑,身体就陷到齐腰。

他想哭,眼泪到了眼圈,生生地憋回去,匍匐下身体,向山顶的方向滚爬。他来不及体味自己的心理和身体处在何等的艰难困苦之中,只有一个信念:“爬回去,爬回去……”

到达山顶,他赶上了生的机遇,我军撤退的最后一辆军车正要启动,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抬腿上车,忽被一个战士拦住:“不能上车!你是干什么的,是干部吗?”

“**你妈,作战参谋!”他抡圆了膀子,一个耳刮子上去,把战士打翻在地,吼道:“是好汉你别上,自己留下跟美国佬拼去!”

军车开动了,他回头看看,敌军已经到了山下。

死里逃生,他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他没有来得及去追究是谁的作战计划,因为团指挥部也已经成了炮灰。接下来的便是医治身体的溃烂病,战地部队医院条件简陋,止不住他身体日趋严重的溃烂,被安排回国治疗,因此坐上了回国的列车。

他被安排进了医院,一个月,两个月,……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军医们犯了愁了,束手无策。他更是痛苦,疯了,骂军医,骂院长:“你们都是徒有其名,徒有其名!”

专家连日会诊,最后决定转院。

他被转到了一个幽静的小岛,山水林荫道,鸟语花香地。期初,他很开心,但很快发现,那里是麻风病院。

他真的快被逼疯了,一遍又一遍对着大山喊:“不是,不是,我不是麻风!”但没有人理睬。

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外写信,给领导写信,但一封也没有寄出去,信件从来就没有走出医院的山门。

麻风院的治疗毫无效果,他的整个身体已经一无是处,不停地溃烂,天天见浓见血,恶臭扑鼻,人人敬而远之。慢慢地,脚趾处的肌肉烂掉,露出了白白的骨头,大夫看看说道:“唯一办法,截掉脚趾……”他又骂:“我头也溃烂,把头也割下吧,你奶奶的!”

但必须截掉,不能让白骨继续无止境地外露。

就是这次截趾,大夫有了惊奇的发现:用药后,伤口很快地愈合了,脚趾处再没有溃烂的迹象。

“不是麻风!……”大夫惊喜。

于是全身用药,仅仅三个月,病情奇迹般的痊愈了。

高兴、伤心、后悔、委屈,一起涌到心头,他大哭了一场。

对着镜子看看,头发眉毛全部被这奇怪的痒痒病烂掉,得知毛发已经失去了再生的能力,他又狠狠地骂了大夫一顿。

他心里不服,要领导给个说法,领导答复:“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当时医疗条件就是差到这地步。……既然无法工作,国家养着你,进疗养院。”

自己已经是一筹莫展,家里举目无亲,不靠疗养院还能靠哪里?他接受了组织的安排,进了疗养院,但天长日久,心里又慢慢地又不平衡起来,感觉自己岁数尚属年轻,这样无所事事,甚是无聊,于是又找领导要工作,领导答复:“就在疗养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他识文断字,工作很快有了眉目,整个疗养院的工作因为有了他的参入,增添了新的起色。

后来,部队要滕县新建一座疗养中心,他被任命第一代院长,从筹建材料破土奠基做起,一步步走过来,今春,他刚刚从行政院长的岗位退下来。

老人肚里有故事,我听得入了神。

“您是英雄啊。”我很感慨,由衷地说。

对老人的经历,我从心里感到佩服,历经这么多磨难坎坷,终于战胜了疾病,战胜了自我,毅然地站起来,像是传奇里的故事。相反,我的爹爹,怎么就不能经历一些传奇,奇迹般地活过来呢,他一走就再无回头,留给我的仅仅是那张烈士证书。

“您老还是幸运的,我父亲就没有您这样幸运,他就那样简简单单的死了。”我喃喃地说。

老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道:“改朝换代,是大事情,冲刷的尽是污泥浊水,但也定有良莠不齐之处啊。”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琢磨老人那样丰富的经历,所思、所虑,哪是我能揣摩到的。

回来以后,我心情郁郁,翠屏说,实在找不到,就不要到处跑了,出去一趟,上火一趟,我不爱听,看着哪两张名帖发愣,不死心,隔了几日,踏上莱阳的列车,下车后直接奔我们老余家的另一分支——青埠村。

我要找到那个叫余小强的老人,既然他知道余展强,就一定很熟悉他,不然,怎么会写一个名帖给秋儿呢。我不奢望我的爹爹做到多大的官,只是希望他还仍然真实地活在这个世上。更希望名帖上的这个余展强,真就是我的爹爹。

青埠村地处平摊地带,比余家庄要大得多,远远地我看见村头有若干人聚拢,近了,才知道是送殡的吹鼓手,很多的人都在围着看。但,没有吹鼓手的声音,像是在开会。有人站在大街中央的桌子讲话,讲的什么,听不清楚。听着议论,知道了大概,原来是这家老(死)了人,膝下没有儿女,由侄儿发送,侄儿为表孝心,特意雇了吹手乐队,偏巧村里刚刚宣布了规矩:往后死了人不准雇吹鼓手,这算是第一桩,赶上了,村里派人正在阻止,此时双方正争执不下。

“好了好了,不是就这么点事儿嘛,又不是犯法,这是老辈儿留下的乡俗,还需转过湾儿来不是?下不为例就是了。”人群里有人说和。

“说得轻松,要改的就是乡俗,不然怎么叫移风易俗?过后你们可以算笔账,发送一个老人,浪费多少钱财。吹手道士都是老俗,是骗咱们的老俗,往后就是要把这规矩改了。”讲话的人好像是村里的干部。

众人都不做声,双方僵持在那儿了。

有人扒拉开人群,走到前边,亮着嗓子喊:“老孙子啊,看在俺的面子上,这事儿算是过了吧。……你看看,钱也花了,罪也遭了,已经挽不回来啦,这些吹手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拿也拿了,这样散伙,不正便宜了他们?那咱爷们可真就赔大发啦。”

“是杆子叔?”我吃惊,杆子叔怎么会到了这里,这天下是不是真是太小了?

不知道他到青埠做啥?

村干部犹豫了一下,见众人都帮着劝解,表情稍微松弛下来:“看在……看在老尊长的份上,算是过了吧。不过大家听好,下不为例。”

我努力躲到人后,不愿跟杆子叔照面。

没在意,但我不知怎么瞅了一眼死者的铭征,见上写:新逝显考余公讳小强六十岁之铭征。

我愣了。

余小强死了?又是这样巧这样准,就在我来青埠村找他的当天,遇他出殡,他死了?

“也许都是天意。”我无奈,但是杆子叔怎么会在这儿?

后来知道,那一阵儿,杆子叔正在外边修余氏家谱,一直没有回村,他是故意躲避老家里的四清,但,杆子叔的这些小伎俩,楞是奏效,基本上躲过了余贵的那些手段。

诗云:翻开书斋阅古今,几多偶然几多恨。岁月无痕消磨尽,父子相见难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