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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魏大的女儿魏和平在济南学习,时间久了,和我有了联系,慢慢相熟起来。她随了郝书记的姓氏,姓郝,叫郝平了。

星期天,她约我到大明湖,为她作一次导游,那时正是初夏季节,柳吐新绿,花蕊竞芳。

郝平所读的是干部学院,即将毕业,以后回莱阳工作,留在郝书记身边的机率很大。

她勉强笑着跟我说:“大哥以后就叫我郝平吧。”女孩心重,对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在怀。她多少知道一些我娘的事,所以一直追着我不放,让我详细说说当初的事件细节。每次,都是被我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心里话,我不赞成追究那些陈年往事,多年来政府没有少关心我,而且得到了同龄人没有得到的学习和生活条件,我坚信,即使爹娘现在都活着,也未必有我的今天。

“那时我毕竟很小,不记得那么多。……过去这么久了,就让它过去吧,一直追究过去的事情,是很痛苦的,大家都会很痛苦,有什么意义呢。”我说。

郝平不干,板着脸说话:“你和我可能是不太一样,你不会知道我心里的痛苦。为了生存,我连姓氏都改了,我爹一日不平反,我就一日不能姓魏。我就是想查一下,我爹爹究竟是不是敌人。”

郝平改姓氏,我猜测是郝书记的主意,人家肯定是一片好意。于是说道:“郝书记的良苦用心,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真要是应该落实那些事情,她能不懂得?她不知道用哪种方法更能保护了你?这样莽撞不会有好结果的,到时候你能对得起郝书记吗。”

郝平两眼显得迷茫,紧绷着脸,嘴里嘟囔一句:“你真是太……”

路过铁公祠,驻足门前,我见两边柱子上楹联:“湖尚称明问燕子龙孙不堪回首,公真是铁唯景忠方烈差许同心。”字迹气势恢宏,寓意发人深省。郝平问一句:“大哥,这铁公是谁呀,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忠臣,……明朝的。”我说。

“大忠臣啊,都立祠纪念了,怎么不出名啊,不像岳飞文天祥……”郝平嘟嘟囔囔说着。

我说:“你不懂的,岳飞是冤案,那一个‘冤’字了得,那‘莫须有’仨字更了得,文天祥是保江山的忠臣。而铁公不是,他是建文帝与永乐帝之间的牺牲品,被永乐帝杀了,为建文帝殉了葬,后来仍是人家朱氏家族的大明江山,你说值得不值得?”

我把铁铉当年的故事简要的说给她听,捎带夹杂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感受。郝平入了神,不时地向祠内张望,神秘兮兮对我说:“小点声,如果真有神灵,他会听到的。”

我凄然一笑:“当真有神灵,就死不了人啦,其实,铁公之所以被后人记住,主要还是因为他死得太惨烈,性格倔强而品格出众,他的所谓忠心,表现得既有偏差,又没有什么实质意义,至少对国家对民族没有什么贡献。谁能说出建文和永乐哪个代表了正义?”

郝平忙用手势制止我说话,她的眼神投向铁公祠的正门,我知道那门一直是锁着的,上边挂着一把铁锁足有一斤重,好久没有开过了。但我顺着郝平的手势看去,被吓了一跳,头发唰地直立起来,只见那朱漆大门来回晃动两三下,发出“咣铛铛”两声巨响,像是有人要夺门而出,紧接着就是一阵“嗷嗷”的怪声。

我怔住了,四周看看,一切风平浪静。心里突突跳得厉害,难不成真的铁公要显灵?

“是风,起风啦。”郝平抬头向东看去。

大明湖东方的天际,一团乌压压的云层,像是黑色的巨浪,飞速地翻滚着朝这边压下来,伴随着呼呼的风响,形成一股恐怖的压迫之势。

“是的,是风,我们赶紧回去。”我说,“说不定还要下雨了。”

我琢磨刚才铁公祠的大门响动,八成也是风的缘故,但这季节早已过了刮风的时令,狂风就更不多见了。因为毫无准备,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风雨声,我判断已经来不及回转,我们躲到了就近的铁公祠门下。

狂风先行,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落到地面上,飞起灰白的雾,雨点越来越密,白雾变成了铺在大地上的灰布。天空越来越暗,跟夜晚几乎没有两样,雨点砸到地面的声音越发刺耳,郝平伸手试探,立刻缩了回来,嘴里惊叫:“冰雹子,是冰雹子……”

真是冰雹,而且越来越大,闪电瞬间,清清楚楚看见柳树的嫩芽被纷纷砸落到地上。

周围仍有来不及躲藏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狼狈不堪,大人晕头转向,小孩哭爹喊娘,郝平跺着脚向外边喊:“这边这边……这边!”

一声霹雳,把她的声音淹没,郝平颤栗一下,趴到我的肩头。

一个少女双手捂着额头,一步窜了进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呀,呀……砸死人啦!”她抬头的瞬间,我和她都惊呆了,——是腊月!

“二哥!”腊月惊叫我一声。

“妹妹……”我也惊叫。

原来妹妹正是到省城来找我的,她一直不同意我和翠屏交往,说翠屏是杆子的闺女,能有什么好。我说你又没有了解过她,怎么知道人家不好,她说那也行,一定找个机会见识一下仇人的闺女,我说你这样的心态最好还是不用见了,免得大家都尴尬。

我猜想她这次一定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事实是,她先到了我工作的单位,没有见到我人影,打听以后,听说我和一女的去了明湖,心里一阵扫兴,生着闷气出来,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着,竟然真的溜达到了我的身边上。

“二哥你……”腊月吃惊的看我一眼,见郝平尴尬地从我肩上抽身,她的脸色立刻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郝平一眼。

她对着我吼一声“二哥,我找你都一整天啦,你真行!”

我纳闷,问一句:“哦,你什么时间到的,我们早晨就出来了啊。”郝平也跟了一句“就是就是,哎……你是?”

郝平跟我妹妹在这之前并不真正认识,只是知道在那个漆黑夜晚,我和妹妹相遇并且相认了,妹妹的突然出现,我都感到突然,郝平更是莫名其妙了,不知她从哪里钻出来,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所以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

我忙着摆一下手,告诉郝平:“是这样,她就是……”

我的话刚说到一半儿,被腊月“嗷”的一声打断:“狂什么!我还没有问你呢,你算哪根葱,凭啥和我二哥在一起?”说着话伸手抓住郝平的衣领,两人一起撕扯到路上。

郝平显然也被激怒,开始还手,两人互不相让。

我脑子突然明白过来,妹妹腊月肯定是把郝平当成了翠屏,在她眼里,翠屏就是杆子叔的闺女,杆子叔是杀害娘的仇人,她怎么能够容忍我娶翠屏?

两人在风雨中厮打,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任我怎么呼喊,已经全然不顾。我知道制止妹妹是不可能的,但郝平也这样无端地发起狠来,我是始料不及的,冲上前去高声对着郝平:“她……她是我妹妹!”

郝平听到了我的声音,略一愣神,疑惑地朝我看一眼,我刚要张口,那知这一瞬间,正好给妹妹腊月腾出了进攻的机会,只见她一腰,头部猛地顶住了郝平的胸口,“噔噔噔”地向前推去,郝平完全失去了招架的能力,只是一味地后退,后退……

三五步以外的地方,就是平荡荡的湖水。

我吓坏了,拼命地跑上前,对着腊月喊:“住手,她不是,她……不是!”我的声音变了调儿,嘴唇发抖,一时竟想不起了翠屏的名字,感到情形万分危急,我一把抓住了妹妹的肩头,拼命的向后一拽……

但是,一切都晚了,妹妹的肩膀被雨水淋过,滑滑的像是泥鳅,我根本没有抓住,一失手,“噗通”一声,郝平和妹妹两人一起栽倒进了湖水里,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我傻傻地站在湖边,眼见着两人沉下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瞬间就平静了。

此时的风雨已过了最强的势头,妹妹和郝平两人挣扯的场面,早已惊动了游人,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围到了岸边,有人呼喊:“谁会游泳,快点救人啊!”

有人准备向湖里跳,问我落水的准确位置,我傻傻地伸出手指,指向那个生过漩涡的地方。

“是这里吗?”有人问我。

我点点头,忽见那漩涡处冒出一团气泡,紧接着就看到郝平露出头来,双手托着我的妹妹,但,瞬间又沉没下去。

“没有淹死!”有人高喊。

过了一会,郝平又露出了额头,仰面喷一口水,像是呼吸。但妹妹的双手,已经狠命的抓住了郝平的头发,郝平完全无法摆脱。这是人在将死的时刻,狠命抓住救命稻草的显著特征,看来,妹妹已经失去了活命的本事,只有狠狠地抓住郝平的头发了。两人又一次一起沉了下去。

郝平再一次露头。

有人高喊:“先灌她,灌晕她,再救她!”

郝平像是听明白了,她按住我妹妹的头颅,使劲向水里面摁下!

我的心紧紧地揪到了一起,很担心,这样折腾,妹妹还能活命吗?

不大一会儿,郝平又露头儿了,这会儿,是她抓住了我妹妹的头发,我见妹妹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看来,像是已经被郝平灌晕了。但是,郝平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一手抓住妹妹的头发,一手胡乱扑棱,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拼命地探头呼吸,已经堪堪欲坠。

有人跳入水中,一把从郝平手里夺过妹妹的头发,又将郝平向岸边狠命一推,喊着:“快上岸!”

岸边人群向郝平伸出一截柳枝,郝平紧紧地抓住,被众人生拖硬拽,拖拉上岸,人已经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了进的气儿。

我妹妹被那人拽住头发,拖到岸边,众人动手,从水中拽了出来,看时,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大家都叹息一声,都连连摇头。

我害怕极了,“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嘴里喊着妹妹的名字,扑倒在地上。

救妹妹上岸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见我嚎啕,狠唬一句:“死不了,哭什么丧。”

他摁摁我妹妹的肚子,饱鼓鼓的,像个涨猪,使劲摁一下,妹妹嘴里溢出一口湖水。男人起身,瞅见铁公祠门前的石狮,有半米多高,环抱多粗,指挥人将我妹妹四肢扯起,抬到石狮背部,将妹妹腹部朝下,搭在了石狮背上,手掌不停的轻轻拍打妹妹的双肩。

此时有人高喊:“活啦,活啦,这一个活啦。”

是郝平那边的,郝平已经恢复过来,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被人摁住:“别忙,歇过了再说。”

我妹妹被老人不停的拍打着,嘴里哗哗的吐着湖水,足有半桶水,末了,被挪到平地,仰卧躺下。老人试试鼻息,叹一口气,就开始摁压胸部,不一会儿听到妹妹嗝上一口气来,“唿”地一声,连气带水,喷了我一脸。

老人又试试妹妹的鼻息,轻叹一口气,说道:“好了,活啦。”

我很激动,眼泪煲滚,“噗通”一声双膝跪倒,不停地给老人磕头:“谢谢,谢谢,谢谢大叔……”接下来就是抱住妹妹痛哭。

老人说:“没事,是我教着灌晕她的,我必须救活她。”

有人感慨:“真是好险,好险。”

老人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先灌晕这一个,她俩一个也活不了。……这不会泳的人,在那时刻就是一个勾命的小鬼儿,乱抓人,死抓人,抓死人。不先让她老实了,下去一个死一个,下去两个死一双……谁有那绝世的水性?”

事后得知,救郝平和我妹妹的老人,是体校的教师,也是莱阳的老家,也姓魏。我和郝平都惊愕了。

诗云:风发意气乱情理,祸自纵生会有期。他乡遇故世间巧,哪堪相认忆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