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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那姓魏的体育老师你道是谁,原来正是莱阳战役时,失散多年的魏家兄弟老三,叫魏前三。

莱阳大战前夕,魏前三刚刚读完中学,而且刚结婚不久,被展雄忽悠着进了莱阳城,穿上了军服。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战前的气氛恐怖压抑而令人窒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不敢绝对相信展雄所说的,青岛援军一定能打败解放军,究竟谁胜谁负?偷偷跑去问叔叔魏香庭,叔叔训斥他:“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也不用脑子想想,整个胶东还有没有国民党的立足之地?驻防莱阳的这小小的106团,还值得用两个纵队来打吗,打的正是青岛的援军,从城市调出来,往死里打,以加快青岛解放的进程。”

前三疑惑,对比一下叔叔和展雄两人对时局的看法,大相径庭,心里烦了愁,新婚不久的妻子出一主意:“为什么非要参入打仗?打仗的事儿,古来胜负难料,所以说也就是生死难料,不如我们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安分守纪的过日子,天王老子咱们都不怕。”前三说:“你说得轻巧,余家庄你回去试试。”妻子没有话说了,想破了脑子,想起有一表姐在省城谋生,听说嫁了一个做教书先生的,日子过得安稳,于是拿定主意,要到省城找表姐去。前三出去打探,双方军队严阵以待,哪里还有出城的机会,他愁眉苦脸地来东门里找叔叔魏老板,魏老板也早已撤离,可巧遇到了我爹爹余展强,爹和几个县委地下交通员正在组织撤离,前三好说歹说,终于得到应允,夫妻二人跟着一同转移出莱阳小城,一路向

西,奔省城而去。

在省城颠沛数日,找到了表姐和表姐夫,就着手在学校留下,前三做了一名体育老师。

后来政府成立体育学校,魏前三被第一批调进了体校,并亲自参加了学校的筹建,屈指算来,也已经有十几年了。

我带着郝平和妹妹前去拜访答谢魏前三,他乡相遇,也没有旁人在场,那可真是泪眼看泪眼,断肠遇断肠,说到处,全都是辛酸。郝平跟叔叔相认,哭诉她爹爹魏老大的遭遇,魏前三摆手,哽咽着制止:“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他询问了我现在的情况,点头说道:“这样好,这样好。”

但正是这次的他乡的相遇,更加造就了我妹妹偏执的性格。

从魏前三处回来,妹妹就决定非找杆子叔报仇不可。

我的劝说丝毫不起作用,这些年,妹妹由杨文昌和葛春霞养育成人,我弄不清她的性格形成到这样,究竟是什么原因。

……

那时的杆子叔在外边修谱,一年有余,看看四清已经过了风头,悄悄回到了余家庄。

凭借着练就的本事,杆子叔巧妙地躲过了四清的清查,回了村,找到余达打探村里的情况,余达惊愕地埋怨:“叔怎么回来了,大家都寻思你早已经死在外边了呢,害得全家给你顶缸擦屁股。”

杆子叔笑笑:“我有什么屁股可擦的。”

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大家都遭了一番的罪,要不然肯定是不能过关的。四清最高潮的时候,杆子叔正好从青埠村转到了石头河修家谱,亲眼看到所有的村干部,大到村党支部书记,小到生产小队的会计保管员和生产小组长,都必须写好自己个人的材料,到群众会议上做自我批评,群众有意见的,必须当场作出说明,自己没有检讨到位的项目和事件,如果被揭发出来,哪将是更大的麻烦,到时那就必须从思想上挖出根源,比如多吃多占、贪图便宜、贪图享受等等,如果检讨不到位,就由群众评议,这样就意味着矛盾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四清与四不清的问题,而是要从政治、思想、组织上找根源。一些人凭侥幸心理,想打马虎眼蒙混过关,结果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吃了大亏。石头河的大队长就是吃了这样的亏,以致连累了公社的领导,公社的十多名干部都到村里,面对群从做了检讨,焦点就是用公款吃吃喝喝,贪图集体的便宜。最后,大队长被罢免了职务,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改造。

余达说:“你可倒好,一抬屁股走了人,剩下一个乱麻团子,让我们这些人去摘掰,谁能摘掰得开啊?”

杆子叔偷笑,心里感到侥幸。却故意甩手说道:“我干了这么多年,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又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余达也学他,使劲甩一下手,说道:“说的轻巧昂,有功劳苦劳怎么不回来,在群众面前显摆一下你的功劳,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说明白?群众都说你是……”

“说我什么?这帮王八蛋。”杆子叔声调有变。

“说什么?你耳根一直没有发热呀,说你革命,革别人的命很积极,革到自己头上就完蛋了。这么多年老是革群众的命,为什么就不敢面对群众,让大家革自己一次?……再说了,也谈不上革你的命,就是接受群众帮助一次而已。”

杆子叔心里憋屈,板着脸:“笑话,我用得着他们帮助?我革命那阵儿,他们还不知革命是什么玩意呢,都穿过几条合裆的裤子?”见余达真是生气的模样,杆子叔缓和一下口气:“怨什么怨,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坐着位子?……哎,贵儿这小子不是闹腾的挺欢实吗,怎么没有上来啊?”

余达说:“叔你往后别提余贵好不,争权夺势的劲头,跟你当年差不多。……这次,是展松叔给你遮挡了很多,余贵要翻土改复查时的老账,若不是展松叔,你这样的,再有十个也要抓回来面对群众。”

杆子叔脸黑一下,不再言语。

当年的土改复查,我有错吗,那还不都是斗争的需要?杆子叔心里不服气。他记得清清楚楚,上面一再批评余家庄的工作跟不上去。只是在葛春霞和杨文昌去邻县参加了学习回来之后,才稍微有了一点点起色,但比起外边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年,葛春霞出去学习回来以后,绘声绘色地述说过在外边的所见所闻。她参加过一次500人批斗会,会议结束时,由农会决定,当场就处死了十二人。那个时候,党支部都被剥夺了一切权利,一切由农会说了算,贫雇农都齐心站了出来,谁敢说个“不”字?葛春霞杨文昌和当地的一名乡干部,曾经路过一个村庄,见有二三十名妇女正围着一名地主殴打,那地主被打得面目全非,堪堪就要咽气,那名干部上前查问,结果是不由分说,被妇女们用乱棍暴打一顿,末了被追问服不服气,干部年轻气盛,一个“不”字还没有说完整,就被人揪着衣领惯倒在地主身边,木棍、锄柄一顿乱打,当场两人就被活活的打死。杨文昌和葛春霞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灰溜溜地离开,结果被人发现,抡着棍子追赶出老远。

那个时候,整个胶东都是这样,“土改复查,复查,复查,反复严查!”的标语口号到处都是,对联是“血流成堆河,尸骨堆成山”,横幅是“打死无论”,大街上的标语反复的重复着:“一不做,二不休,过大河不怕水淹,打破头使扇子扇”“村村点火,户户冒烟。”

那次的土改复查,整个莱阳,死了多少人,再扩大到胶东,死了多少人,这是我余展林一人的罪过?

现在一提起“复查”二字,在胶东早已经成了“残酷”的代名词,谁不闻之色变?这也是我余展林的罪过?

想起往事,杆子叔心里别扭的很,这事儿为什么不跑去找饶漱石?胶东的土改复查不是按他的路子走的?八百丈的杆子也打不到大官,专门找小瞎儿,尽是胡扯蛋。

据说,毛主席还严厉地批评过饶漱石,说他这是等于故意送给了蒋介石两个整编师。以后在社会上的负面效应更是难以估量。但只是传说而已,这事儿如果真的错了,也要有大官出来承担,让基层干部承担,这不是耍流氓嘛。

杆子叔出来余达的门,心里愤愤的,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心里也许有了某些的触动,也许是人之将老,又看到了我和翠屏的婚姻,将来的他,最后以谁为依靠,自己也可能考虑多次了。当年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就余家庄的事来说,赖不着任何人,若真的追究起来……,杆子叔不愿意想下去,因为那毕竟是六七条人命。

夜幕降临,杆子叔悻悻地向饲养室走去。

我妹妹腊月,带着满腔的怒火,就是在这一夜来到了余家庄。她此行的目的,不找任何组织,不找任何单位,只找杆子叔一人。她要为我娘,为我们一家向杆子叔要一个说法。

据说妹妹在杆子叔家闹了两三天,最后无果而回,因此上更加怨恨我和翠屏了。

诗云:初生牛犊涉世浅,自觉本领能冲天。岂知渊源古来有,强扭大势终枉然。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