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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岁月挨到了公元1983年,余家庄的人口发展到710口家,达到了史上的最高峰。

自洪武年间聚落成村,由最初的余氏一支,四代单传,险些绝种。后来第七代祖上育四子,才逐渐繁荣开来。

600余年的漫漫长路,当中不乏出赴关东、出家为僧、无后失系、小亡夭折者。自1900年以后,一直到1950年,全村一直在170口家,——五十户人家的上下徘徊。但是解放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主要也是在我们这一代人,五十年代后期到六十年代,这茬人逐渐结婚生子,而且生得很多,成活率也很高。到了七八十年代,晚辈们也要娶妻生孩子了,人口就呈现出了爆炸式增长。三十年的和平年景,余家庄扩大了四倍还要多,已经有近200户人家。

从前的坟茔之地,逐渐地被村子包围,无奈之下,老莹、西莹、北莹先后迁出,将祖上骨骸装进蒲包,另葬到大高顶前怀的山坡之上。

那时候没有工业,除去参军的和个别招工到公社的工厂,大部分人都是在生产队里劳动。

当初祖上置办的这庄子,山峦加泊地一共是500多亩,后来入大社外流出100亩好地,剩下的几乎全是在山上开垦的荒地了。这地盘,要交足公粮、留足余粮和牲口饲料,还要养活700口家,逐渐地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路,似乎走到了尽头。

上边连续开了多日的会,要求将集体的财产,诸如机械、牲畜、土地,全部分光。

余达仍然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想不通,哭了,跑到前年刚刚建好的电灌站机房,抱着直径五十公分的大电机,睡了一宿,村里人也黑灯瞎火地找了他一宿。这节骨眼儿,分与不分,余达就是全村的主心骨儿。

杆子叔已经老迈,他更想不通,嚷嚷着组织人到公社到县里,讨要入高级社时那100亩好地,讨要余氏老莹的说法,没有人理会他。这些年他仍然在大队里当当着,也没有什么具体职位,只是开会时候都叫上他。他的主要工作还是喂牲口,另外就是讨要那100亩地、讨要公社建窑厂时余家庄抽出去的土地,两个窑厂,抽出去了30亩,窑厂烧完了,土地总是不退还,公社给卖了,钱呢?再就是到公社讨要余家庄被平调外出的工时费,前些年,每村平调劳力,到外村搞农田基本建设,说什么“工换工,三年清。”都十几年了,就是轮不到余家庄?眼看都要单干了,公社的老干部也大多回家吃自己婆娘做的去了,那5000多工日的账,就永远糊涂着?杆子叔经常到县里闹腾,让县里给余家庄修灌渠,要不然,就要县里退回原来余家庄所属的孤山原址的土地。土地,土地,……县里人恨他,叫他土地爷。最后没有办法,送余家庄一套电灌设备,施工由余家庄自己负担,余达组织全村劳力干了两冬两春,建成了扬程三十米,总长一千米的罐渠。看到了受益与农田的灌渠,杆子叔才露出了十五年没有露过的笑脸。杆子叔不笑的原因,是因为我妹妹腊月的死,那是在1968年的事了,是和杆子叔的过节,所以从那时起,杆子叔再没有笑过。这都是后话。

余达和余贵都生了一大串孩子,每人两男两女。余达的长子余发明,被推荐上了大学,次子余文明在公社的农机修理厂做工,两个女儿都进学校当了老师,长女在高埠联中,次女在本村小学,和她娘史桂芬成了同事。余贵也生了四个孩子,分别取名余发祥、余发瑞、余发娟(女)、余小娟(女),四个孩子在读完书之后,就都在生产队里劳动。做教师和做农民,细微的差别,在余贵心里埋下了疙疙瘩瘩的种子,余贵余达两人面和心不和,已经是十分地明显了。

大家好不容易在电管站找到了余达,从机房里面出来,余达回头看看,除了支部几个人,还有十来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心里一阵酸楚,倍觉凄凉。

这些老人,什么时间都老蛐蛐了?他们的好时光都献给了生产队和农业社,三十年啊,当年二三十岁正当年的青壮劳力,眨眼间已经两鬓斑白,显出沧桑面容。他们为村集体卖了一辈子的命,老了老了不能动弹了,现在把地就分了,他们的身体还怎么种地?说好听点叫过河拆桥,说难听的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让人情以何堪!

大家都默默地跟在余达身后,沿着灌渠的水泥墙顶,一直走到尽头,水渠从这里进入了一个200米长的虹吸管道,从对面的三高顶最高处溢出水流,灌溉全村的农田,这也是他余达最得意的杰作,常拿来把自己和毛主席比较:“毛主席有四渡赤水,我余达是山上流水。”余达迈步上山,他要爬上三高顶,那里能看清楚余家庄的全部农田。

有几位老人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杆子叔腿脚本来不便,落得更远,站在半山腰喊:“达子,我不上去了,心里堵得慌……”

“就是嘛,上来了又怎么样,想想心里就难过。”有人说道。

“达子,这地,不分行不?都在等你一句话呢。”有人试探着问。

余达摇摇头,眼圈里含着泪水,这那里是他余达能左右得了的啊。

他故意仰一下脸,看着远处,抑制泪水。那边是一块大片的良田,有四十亩。那是他当上书记的第二年,参加县里的考察团,到山西大寨参观,见到了人家改造自然改善生产条件和生活环境的规划,见到了人家三战狼窝掌的不屈意志,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回来以后就找展松叔问计,展松叔说,大寨精神,就是八个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早干早好,大干大好,晚干晚好,不干不好,要搞好农业,一是农田基本建设,二是水利灌溉建设,三是机械化,现在没有好的条件,只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就看你舍不舍得出力。

余达豁出去了,先用一冬一春,将余贵领头建的三个小水库加高加固,提高了溢洪道出水口,使灌溉面积扩大了一倍。来年就铺开了农田基本建设的摊子,那年,适逢村里来了八个下乡的知青,青一色的小光棍儿,起初是有劲儿用不上,后来,都成了工地上的主力。打炮眼儿、推小车、砌石块,和村里的年轻人一道,组成了二十一人的光棍突击队。余达承诺:大干五年,每人配上一个老婆。

年轻人干得欢实,突击队加上全村的劳力,仅一个冬天,就把上百块不规则的薄地整成了一大片,分成整整齐齐四大块的良田,每块是十亩。

第二年春天,大家都去搞生产了,剩下突击队,继续扩大战果,干了一春。

工程即将竣工那天,靠近山根的地边,显出了三米高的崖头,余达前去照量一番,感觉似有弯曲感,重新撒上石灰直线,亲自过去刨土,知青小梁跑过来,嘴里喊一声:“书记您歇着,我们干。”

“没事,其实也不要紧,不过,再往上就是梯田了,堰边弯曲,将来机械耕作费事。”余达说。

“余书记,小梁妈妈今天来看他,正好我们这边大功告成,吉庆啊……”“啊,是吗?”余达回头,看见小梁一张稚气而英俊的脸,虽然被春风吹得黝黑,仍然遮不住结实和精干秀气,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眯眯的眼睛,余达喜欢,问一句:“多大啦?”“虚岁二十一”小梁甜甜地笑着。“初中毕业了?”小梁低一下头,声音底低:“高中。”“哦。”余达随口应着,又问小梁:“怎么不当兵啊,现在时兴当兵。”

余达深为这孩子感到惋惜,这文化程度,到部队上准是提干的好材料,于是说道:“好好干,明年村里送你当兵去。”

“不行啊,我爸爸说了,不到农村干上两年,休想进部队。”小梁笑着说。

旁边有人插话:“余书记,今天竣工,犒劳一下吧?”“当然当然,你们想吃什么吧?”余达爽快地答应着,心里话,也真难为这帮城市子弟了,来余家庄,除了出力流汗,吃到肚里的都和大家一样,挺让人于心不忍的。

小梁说:“炖一锅鸡扒豆腐吧,余书记,多加些粉条子。”余达楞一下:“就这?”显然,他不相信这就是孩子们的要求。

“就是。咱大队里有豆腐坊,也有粉坊,都现成的。这么久了,还没有,……咱自家的东西,还没有吃一个饱肚儿呢。”知青们附和着小梁说话。

余达一阵脸红,勉强笑笑:“好好,今天让大家吃个肚儿圆。”

余达继续挖土,小梁用两个小车轮换着往外推土,两人配合,正好是人和车都不闲着。

春天的土,经过一冬天的强力冻结,很是松软,但也留下了随时塌方的危险。余达只顾猫腰铲土,完全忽视了身边三米多高的崖头。一米以外,一条二十米长的裂缝,正在慢慢地加大,崖壁上已经开始掉渣,余达仍浑然不觉,他正在一边铲土,一边思考怎样让知青们吃上最好吃的豆腐菜。小梁推着空车回来,看到了眼前的情景,猛吃一惊,嚷嚷道:“书记快跑,要塌方!”

余达楞神的空儿,直感觉身后被人猛推,一个趔趄倒在了两米开外,紧接着就听到土方塌下,发出一串沉闷的声音。

尘土飞扬过后,小梁不见了,余达感觉不妙,众人拼命地扒土,高声呼喊小梁的名字,但一直没有声音。余达疯了,指着自己刚才铲土的位置:“就在这,就在这,快,快……小梁啊!小梁啊!……”

余达感觉喉咙黏糊糊的,咳一口,发现是血,原来刚才拼命呼喊小梁,嗓子给喊破了,他哪里还顾得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在人群身后哆哆嗦嗦:“快,求求大家,你们都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我求求你们了!”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扒土知青们磕头,完毕又转身对着土方磕头,嘴里念叨:“快快,快快,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毛主席保佑……”

但,三米高的土方,堆砌下来,已经形成了很厚的土堆,施救是非常缓慢的。最困难的,是害怕伤着小梁,不能用铁锨搞头刨土。众人折腾了四十分钟,指甲盖儿都扒掉了,终于看到了小梁的头发。

“对,先扒头,先扒头,好喘气儿!”余达声嘶力竭。

人终于被扒出来,但小梁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因为被土方强压倒在小车的木架上,面部已经挤压的血肉模糊,五官变形,面目全非,整个身体都呈显出茄子般的紫色。大队的赤脚医生检查一会儿,起身摇摇头说道:“不用救了。”

“放屁!”余达火了,冲着赤脚医生骂:“你是谁的医生?老子不启用你,你会有今天?今天就用你一回,治不活,你就跟了小梁一起去!”

赤脚医生草鸡了,傻傻地站着,不说跟了小梁一起去,这事整不好,余达给他扣上一顶帽子,砸了他的饭碗,那可是十拿九稳的。于是强打精神,招呼众人:“那那,快上医院,拖拉机……”

小梁的死,是余达上任后发生的第一件人命事件,在他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更留下了不尽的伤痛。高中毕业的城市孩子,才多大呀,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余家庄,与其说他为余家庄而死,到不如说是为我余达而死啊。这孩子如果当了兵,二十年以后说不定就是一个将军,……听说他爸爸就是一个军人?……嗨!

余达跺腿撒脚,怎么跟人家的父母交代?悲痛之余,余达心事重重,死的心都有了。

余达更没有想到的,是小梁的母亲。当她到余家庄见儿子不着,返回头来到医院,以家属的身份与余达见面的那一刻,余达真是傻楞了,——菊工?……余达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菊工,菊工程师是小梁的母亲?

“是真的吗?”余达感觉羞愧难当,红着脸询问。

菊工点了点头。

那是怎样的感觉,余达永远没有办法回味和描述。

他四处跑领导,要给小梁办一个烈士身份,被菊工婉拒了。他问菊工,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要求,菊工说,没有任何要求,只请求将孩子葬在生命终结的地方。

余家庄,有多少条年轻的生命为你献身啊!余达想起了几年前牺牲在水库工地的姜排长和余展玫,心里更是颤抖。

“那四十亩良田,是余家庄人的血汗,是年轻人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分了?分了以后又会怎么样啊?”有人提醒余达。

“三十年,到处是血汗。”余达本能地跺一下脚,心里说当真把地分了,每年清明时节,还会有人给小梁送豆腐祭奠吗?

山下有人呼喊。

听不清楚声音,杆子叔当二传手,隐隐约约听清一点,是村里出事了,好像是“老囚犯”余展翔自杀。

“这老头儿,好好的,自杀什么?”余达纳闷。

诗云:合久必分天下势,真情难舍多泪痕。壮怀激烈空乏力,空愁明朝不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