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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余达听到了发祥与父亲密谋的耳语,知道是要将大队的拖拉机私自卖掉。心里气愤得要命,也说不上恨谁,嗓子里憋着一口恶气,咽不下,吐不出。

按理说,干了半辈子村干部,余家庄在余达的手里,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现在已经发展到这样大的规模,虽然不能说要风来风要雨来雨,但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的。只是近几年,总有人明里暗里给自己使绊子、下套儿。余贵就是最活跃的一个,为了安抚住他,先后将村里的两个新拖拉机指定给他的两个儿子发祥、发瑞开着。这样,他爷儿仨就都成了驾驶员,当年送发祥发瑞出去学习驾驶证,都是从队里带着工分,而且村里出的两千多的学费和生活费。培养一个驾驶员,那都是大家省吃俭用的血汗钱,可哥俩非但不领情,反而感觉是自己的本事了。

农闲的时候,发祥瑞祥开着拖拉机加入了县里的联运公司车队,余达高兴,大队付着他们的工分,参加队里的粮食分配,拖拉机可以为队里挣钱,但是年底到联运结算完账,发祥发瑞就是拒绝向生产队里交钱,大伙有意见,说全大队花钱培养了两只白眼狼。发祥发瑞两个,从莱阳给谁捎带拉回点东西,都张着大口要钱,这车还算大队的吗?怎么半点不能给社员用急?余达也生气,但无奈,最后规定,凡是从莱阳为社员捎活儿的,每次30元,由大队付账,年底跟发祥发瑞结算。但这样一弄更糟,哥俩账本记录得满满,一结算,四五年下来,大队需要倒找给发祥发瑞很多的钱。遇达生气去找余贵,余贵摊着手,说没有办法,只能承诺这些小活以后由他本人用小拖拉机给干了,为这事儿,发祥发瑞又不干了,爷仨打了一场,也没有弄明白。

眼前的形势,单干是定了局的,拖拉机也必须分,但怎么分,砸碎了分铁?看来只有叫行拍卖,这车,谁买了家去会开?又谁能买得起呢,明摆着三台机器都要进到余贵家的账了。但焦点在于,他们哥俩是想白白的拿回家,因为村里欠着他们很多的钱呢。是真欠吗?大家心里清楚,余达心里也清楚,但是只能白白地上火而已。展松叔说“这就叫着管理不善,要不然还用单干?”昨晚余贵父子的耳语,余达也听得清,整不好,这拖拉机今天真的就能走了道儿。

“到头了,日子到头了,这人心……也到头了……”余达向大队大院走着,心里发着恨,但又不知怎么处理。他要到车库看看那两台拖拉机,拖拉机刚买回来那会儿,他每天都要去看看它们,从车头一直摸到车的屁股。这会儿再不好好看看,恐怕以后真的就没有机会了。一边想着,心里的失落感也生出来,眼圈开始发红,想起发祥在余贵耳边嘀咕的话,那表情,那神态,明摆着就是欺负全村的老少爷们,他们要把队里的拖拉机卖掉,换成汽车,汽车能进农田耕地吗?这拖拉机是全村的家底,是乡亲们嘴里舍不得吃、肚里往外挪,多年积攒出来的,到头来白白填璜了余贵爷儿们,乡亲们会怎么看,怎么看我余达?人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拆,这大树还没有倒,大厦也没有倾呢,就急忙忙往家拆砖搬瓦?

余达想起当初买拖拉机的艰难。那时缺钱,到展厚叔那借来两千,还不够,支部成员、生产队长两班人共十户,每户凑二百斤麦子,到莱阳大集上去卖,结果被工商管理人员给抓住,扣上投机倒把贩卖粮食的罪名,给罚了个干净。他哭咧咧地去找展松叔,展松叔又找郝书记,经郝书记说和,才把麦子送到粮所,每斤少卖了三分多。事后气得杆子叔翻脸骂他:买不起就别买,瘦驴拉硬屎,害得大家受累。

余达打开库门,伸手摸摸车头,满手全是污垢,这车也不是从前的新亮模样了,拾起抹布慢慢地擦着,心里酸得不行,骂一句:“谁出的这嗖主意,刚刚有点起色的摊子,就这样散伙啦!”

“叔,您是当官上瘾,才舍不得分吧。”

余达抬头,见发祥已经走到了门口,生气,回道:“胡说什么,我有你爹的官瘾大?”

“那可不一定,您多实惠啊?”发祥说着,手指着大院的院墙说道:“你看,那不是证据?”

很远,看不清,余达走上去,见墙上贴着一张纸,整整齐齐写着五六行字迹,墙下板凳上放着一个盒西凤酒,上有两个很大的字:“西凤”,余达的脸唰地一红,一直到耳根,再看墙上字迹:

商店告示

某年某月某日,书记余达送西凤一瓶,代卖。

某年某月某日,社员某某买西凤一瓶。

某年某月某日,书记余达送西凤一瓶,代卖。

某年某月某日,社员某某买西凤一瓶。

某年某月某日,书记余达送西凤一瓶,代卖。

请注意:以上是同一瓶酒。

“是……是谁搞的,这玩意?”余达气得眼前冒着火星,他没有注意,正是发祥刚刚贴上去的。

那西凤酒……

余达心里承认,那是社员们买下来送给他的,可是,那都是人家托他出去办事,他没有送礼而把事儿办成了,西凤酒那样金贵,自己舍不得喝,退又退不回,送到村里的代销商店,卖俩小钱花花,难道这也犯错了吗?今儿……这是什么意思?要挟我余达啊!他忽然想起那代销商店,那是余贵的长女发娟在经营……,余达脑袋“轰”的一声,肠子都悔青了,不停地翻着个儿,脸色由红变绿,心说这叫什么事儿,他们一家要干什么?

余达想沉着下来,但回头看看,支部的一班人不知什么时候全都到了场,这都是他手下的人马,另有几个社员也陆续来到大院,这么多人不请自到,什么意思,让我出丑吗?余达断定这定是发祥的鬼把戏,但这西凤酒能和大队的事扯到一起吗?这样也好,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干脆把事情挑明了,拍卖拖拉机,必须交现金,爱怎么的怎么的吧,你发祥!

多年来和余贵一家的恩恩怨怨,不就是为史桂芬的事吗,那年,余贵只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上蹿下跳,当初一起干过的人都弄到台子上示众,接受审查。但最后感觉不过瘾,打发人把展松、郝书记、李书记、杨文昌都弄到余家庄,为的什么,不就是让人看看你的威风吗?也不想想,你威风了几日,不到一年而已。……一拳头把李书记差点打死,若不是郝书记和展松叔架着,你十个余贵也进了大狱啦。

余达看看支部几个人,说一句:“大家都在,正好说个事儿,关于这拖拉机……”

没有人应声,若是在平时,早就有人接着下句儿了,余达看看各人的脸色,都像是挂了霜,感到情况不妙。他向后退一步,想找个话茬当台阶下来,没想到一腿把身后的西凤碰倒,跌落到地下,听见噗嗤一声,酒流落出来。

余达很尴尬,但心里明白,不就是冲着拖拉机的嘛。于是高声自语:“反正集体的东西谁也别想白撬了去!”声音很高,是说给众人听,也是给自己提精神。

“对不起,老侄儿要卖掉它,还我钱!”

众人都没有吱声。余达哪儿知道,大院里不期而遇的这些人,都是余贵父子叫来的,叫来看看他们的余书记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故意出余达的丑。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事实,谁还愿意听他余达说话。有人轻蔑地笑笑,表情露出些许不屑。他更不知道,余发祥已经将拖拉机偷偷地卖掉,对方今日必须见货。

此时发动机已经点火,发祥坐在驾驶室,嘴里叼根香烟,喷出一口烟雾,脚踏油门,轻抬离合,车身缓缓出来车库。余达急了,边呼喊边跑,到跟前打一手势:“停下,这车……从今日起,封了!”

“叔,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发祥面露愠色:“凭什么封,你们大家说说,封了没有?”眼神在院里的众人脸上扫过。

“看看,这么多村干部都不知道,这车是你自家的啦?”

“你!……”余达气得说不出话,他看看支部那一班人,像是没事一样,爱答不理的模样,悲愤和失落一齐用上心头,心说这就是我们的共产党员?他不知道这帮人已经每人得了发祥一百元,一百元那是什么概念?一个劳动力四个月的收入。他仰头看着驾驶座上的发祥,几乎是哭的声音:“发祥啊,不说你是村里花钱培养的驾驶员,就算你是余家庄大队的社员,也应该知道这车是不能动的啊!”

发祥轻蔑地发笑:“社员,往后我还是你的社员?……这么说吧,不卖车,也行,把欠我的钱拿来?”

发祥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擎着,等待余达答复。

余达感觉受到天大的侮辱,脑子就要炸开,瞅一眼墙上哪张大字报,心说算了,不就是这一百来斤?今天就交代给他余贵爷儿们!他眼睛一闭,就地一躺,整个身体就横在了车轮前方,嘴里喊道:“行,有种的你就从这压过去!”说完,就再也不睁眼睛,心里暗暗的盘算,也许,只有这招能挽回今天的面子。气氛骤然紧张,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谁也不敢冒然表现。

发祥稍一愣神儿,迅速恢复了傲慢表情,看一眼地下的余达,大声喊着:“好,你看我敢不!”话音一落,离合一抬,一吨半重的拖拉机从余达的身上“唿”地一声碾了过去,前后轮子重复而过。

余达没有声音,众人缓过神来,慌忙上前,只见余达身下一团污血,惊叫:“坏啦坏啦,压死了!吹泡被压出来了!”仔细看看,只见余达双眼紧闭,微微有些呼吸,但人已经完全处于昏迷。

发祥慌了,没有下车,加大油门往院外就冲,被迎面而来的杆子叔堵个正着,杆子叔腿慢,躲不开,冲发祥骂一句:“下来!妈的个八字!”发祥紧急刹车,一头从座位上惯下来,四蹄趴地,狗吃屎状,脸被地面撸一块皮,嘴巴开始滴血。

杆子叔手里抖搂着一张崭新的百元票子,市面上还很少见到的新版,举在半空,喊:“你们,谁得了发祥的这个?报上来!”

不知谁喊了一句:“压死人了,还报!”杆子叔一惊,见大家在围着余达团团转,转身冲着发祥:“快,开车送医院!你娘的!”

这次,余达终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但吹泡已经坏死,小便永久性失禁,只能在体外挂一尿袋儿,生殖功能也全部丧失,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几乎成为废人。上边来人,询问余达,身体已经这样,还能否为村里工作,余达咬牙道:“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凭啥不干?”

余贵的儿子发祥,被判了三年徒刑,照理说不止三年,余贵找了展厚叔,算是从轻发落了。余达生气,展厚叔劝道:“发祥一直辩解说不是故意的,以前做过实验,说是没有事儿,那拖拉机压不死人。……冤家易结不易解啊,你也是了,被人抓住辫子了不是?就这样当得村干部?”

余达不吱声,展厚叔又说:“都是本家本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再久也要放出来不是?这样做,也许他爷儿们会思想过来,不然以后怎么相处?”

余达无话,心里很不服气,狗到天边能改了吃便便?

三年以后,真得到了应验,都是后话了。

诗云:父子反目利欲前,钱财堆里无亲眷。纵是圣贤高阔论,枉与他人作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