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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余达咬紧牙关,坚持没有分田单干,得到了除余贵爷儿们以外全村人的支持,基本上恢复了以往的威信。这当中与杆子叔的坚定支持或许分不开,杆子叔主要是以那100亩良田为理由,坚决抵制上级政策。

同时也得到了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支持,老年人年老体弱,没有力气了,打怵种地。年轻人自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生产队农业社,习惯了这种模式,分开来单干,一家一户地种植,谁能耕耙镂种样样会做?分割成最小的田块,最小的只有五十厘米宽,怎么种?别说机械,连一个车轱辘都进不去,地邻间相互争吵排斥,这不是故意制造矛盾吗?再说,分开种地,一没有工具二没有机械,要回到刀耕火种社会?

杆子叔带回了一个典型例子,忙跑来告诉余达,说道:“知道高埠的高电棒子吧?”

“怎么不知道,人家叫高殿帮,咱称手电为电棒子,就叫人家高殿帮是高电棒子,据说还是二爷爷先这样叫的呢。”余达说。

杆子叔咧嘴,说道:“死了,老两口。”

“怎么,还老两口一起死?”余达惊奇,他知道高殿帮,老两口只有一个闺女,出嫁到了鹤山。高老头儿有八十多吧,老社会那会儿当学徒,学得一手好算盘,能够左右手并用两块算盘,分毫不差。因出身不太好,做不了村里的会计,所以一直在菜园生产小组,记账。当年余达读书时,先生没少提高殿帮,说人家学有专攻,好学上进,余达耳朵都快磨出了茧子。

高埠村年上就把土地分了,那菜园肯定也不复存在,高老头去哪,余达真的没有理会过。

杆子叔说:“前几天连着下雨,老两口到花生地里看看,全是水,被邻居放进来的水。拔出花生看看,全烂掉了,找大队,大队也管不了,一气之下,跑到大队屋里,喝农药死了,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

“乱弹琴。”余达愤怒,歪着头说道:“大队怎么管不了,都睡觉去了?再说他还有闺女,闺女干啥去了?”

杆子叔说道:“现在的人那,都各顾各的,田里排不出水去,你说淹了谁的合适?不中用的主儿当然要吃亏。”杆子叔叹一口气,见余达要捣鼓尿袋子,紧一下鼻子,想用手捂住,最后还是没好意思捂,站起身后退半步,说道:“他那闺女,也中用不到哪儿去,自己的坟儿都哭不完,还顾得老东西这乱葬岗子啊。”

听着杆子叔说话,余达一直沉着脸,对高老头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但幼年时期先生在他心里竖立的偶像,就是这样的结局,他感到不平。这样的事,能否在余家庄发生?……看来,坚持不分土地,还是有它的正确性。

余达在内心里肯定了自己的做法,无形中生出某种成就感,但转念一想,也有难事儿,全公社就剩下了余家庄,若不是看在我身体残疾的份上,上级能忍我到现在吗,往后怎么办,生病能成为长久之计?那可是太荒唐到家了。

杆子叔说:“找人抬着你,到山上看看去,秋粮长得不错,比高埠的好。”

余达点头,咧嘴笑一下。

正是农闲,办公室里有人,各生产队的办公室里也有人,余达转一圈,享受到很多友好而和善的致意,心里满足,说道:“上山。”

走不多远,见杆子叔走路实在艰难,一想,杆子叔也偌大的年纪了,心里一热,说道:“把老爷子也抬着。”

两把木椅四根杠子,抬着余达和杆子叔,忽悠忽悠地爬上了大高顶的主峰。

俯首眺望,雨后的余家庄在翠绿的包容之中,格外的令人惬意。村前180亩的人造平原,苞米秧苗平平的如绿色海洋,余达喜悦,想起这片良田的建设过程,少年时这里不就是一片柞树林子吗?后来被大伙开垦成了几十块农田,再后来,他带领全村劳力,在这里苦干了八个冬春,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粮食亩产由原来的百十斤,一次次飞跃到一千斤。那不是庄稼,是汗水,父老兄弟付出的汗水,是精神,是大寨人的艰苦奋斗的精神。

再远一些,就是那一千米灌区的源头,水渠里积有不少的雨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条金色的长蛇,蜿蜒在绿荫山坡之上,或隐或现。那是水渠吗?那不是水渠,那是余家庄人百年的企盼,是余家庄未来的希望和源泉啊。是我余达,是我们这一代余家庄人,用汗水为后人留下的最坚固最美丽的雕塑。

余达把目光收回来,三座小水库平静如砥,像是三颗翡翠,拱卫着村后的群山,层层梯田,宛如青山上的彩裙带子,百亩苹果园,扬水站直达山顶。当年,郝书记不是讲话饭后一个苹果吗,当初的天方夜谭,如今,在余家庄变成了现实,活在余家庄,还有什么遗憾?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余达有些激动,也有些飘然,血流加快,随口说一句:“这摊子,拆了多可惜啊!”

杆子叔深沉地点一下头:“是啊,盖房子是慢工儿,要拆,简单着呢。”

山的后坡,有几个人陆陆续续爬到了山顶,是当兵的,还拿着照相机。

杆子叔和余达都认得,是机务站的站长,没等开口,站长先说话:“怎么,上来逛山景?”一眼看到两人的木椅,皱一下眉头:“看看看看,两个小破村官儿,还乘着轿子上山,南霸天再世不是?”那抬杠子的几个人“嗤嗤”笑,余达脸色通红:“怎么说话,没看俺这身体……”

站长说,这是最后一次上山了,看看景儿,往后,指不定一辈子不能来这里了。余达问怎么了,站长回答说:“裁军,机务站要撤掉。”

余达纳闷,沉思一会儿道:“那能这样走了,怎么地也得聚聚吧,送送你们。”“别客气,这一走,机务站就搬空了,一切还是你们村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电……恐怕需要你们自己上马,重新搞定了。”站长楠楠地说。

“怎么,电也搬走呀?”余达吃惊:“留下电不行?”

“那是军用设备,谁敢啊,再说,费用高着呢,你们也管理不了……”

余达有点麻木,刚才那点兴奋劲儿,一扫而空。几年以前,邻村都开始上电,余家庄因用部队的电,省了这份几元万的投资,当时还沾沾自喜,寻思着是占了便宜。这会儿若重新上马,七八万能兜住底儿?再说那七八万也没见得省出来啊,现在,账上根本没有钱。

余达心里一急,尿就多起来,尿袋接满了,溢出来,顺裤裆淌到脚面,他没有理会,仰脸对部队领导嚷求:“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余家庄现在哪能上得起电,不是口口声声与老百姓同呼吸共命运吗,可不许做放屁溜子!”

见余达哭抓抓的模样,站长说道:“别急,这事至少也得俩月以后。”

余达松了一口气。

“回去。”余达失去了情趣,吩咐众人回转,站长留住他,合影两张相片,放他们下了山。

路过大队办公室,余达一眼也不愿意往里看,使劲闭着眼睛,却被人叫住。“什么事儿?”他的声音透着烦燥。

“还什么事!快进来快进来。”有人低声催他。

屋里是公安派出所的警察,余达都认得,而且熟。

见余达进屋,大家极其简单地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余达纳闷,心说怎么了,今日尽是碰到些阎君爷爷,脸上笑面都没有。他干咳一声,冲着派出所的人员:“什么事,开门见山,我还要回家倒尿袋子……”

最年轻的一个开了口,吞吐说话:“余书记,是这样……”

“是哪样啊?你可急死俺了。”余达又烦躁,不耐烦地催促。心说我余达犯法的不做凡毒的不吃,你们还用的着这样吞吞吐吐。

“是这样余书记,调查一下你家老二,余文明他最近有没有反常表现,详细说说。”年轻人红着脸,一口气说出来。

“文明?”余达重复一句,看看警察们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心里一怔,突突地跳起来:“文明……怎么了?他……很正常啊,没有什么……反常。”见没有人反应,余达转悠一下脑袋,又念叨:“很正常,很正常。”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

杆子叔憋不住,叹完一口气,说道:“到这份儿了,我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就有什么说什么吧,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都得受着你说不是?”余达一直看着警察,警察的眼睛看着杆子叔说话,当杆子叔说到“杀人”二字时,他们的眼睛快速使出一眼色。

余达突然明白了。

他迫不及待的抢着说道:“什么,你们说文明杀人?我不信,我不信,我儿不是那种人!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忙着安抚,劝他不要激动,但余达怎么能安静下来,他脸上沁出了汗珠,尿袋里的尿液往外硬流,自己一把扯下来,连袋子带尿一下子扔到屋外,喘一口粗气,一脸颓废的表情,看着警察:“究竟是怎么回事,俺儿现在哪儿?”

“现在只是嫌疑,控制起来的也不止他一个,所以请你详细的说说他最近的动态、举止和表现。配合,才能有利于搞清楚事实真相。”警察耐心地解析。

原来,余文明所在的修理厂,食堂刚刚发生了投毒案,四十多名工人“1605”中毒送往医院急诊,其中有一名状况十分的严重,已经不治身亡。案件发生后,惊动了县委县政府,县人民医院和公安局迅速强力介入,经调查,案件与最近厂方正在落实的车间改制承包有重大关系。四车间现任负责人和另三名竞争者,四人之间利益矛盾纠葛错综复杂,投毒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报复厂方,报复其中的某位竟争者,目前,现任负责人和另一名竟争者,两人均已中毒入院,余下两位竟争者已经被警方控制,这两位中,其中就有余文明。

了解了情况,余达长长地舒一口气,问道:“这么说,俺儿还有一半的希望是清白的?”警察苦笑摇头,说道:“什么一半两半,如果真的是他,百分之百的跑不掉,如果不是他,百分之百他清白。”

余达回忆一下最近的文明,并没什么反常,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哪能管得那么细。爷儿俩谈论过一次村里单干的事情,没有说到话茬子上,不欢而散,文明还顶撞他一句:“余家庄在你手里,肯定饿不死,但一定会穷死。”

厂里承包的事情,只听儿媳妇过来说过一次,说文明对承包着了迷,铁了心要竞包四车间。儿媳妇还说现任的四车间主任能力低,人品差,只会窝里斗,不适合带工人,外交业务也不行等等,余达当时还反问了一句:“这话是你的话,还是文明的话?”儿媳妇没有返上腔儿,红着脸走了。

余达心里再分析一会儿,像是有了数,冲警察高声说道:“打赌吧,文明绝对不是杀人犯,你们信不?他可是共产党员!”警察想笑,又迅速止住,说道:“这事哪能打赌,不过,共产党员犯罪的可也不少。”

警察的不冷不热,完全失去了从前见面的那份热情和随和,让余达的心又凉到半截,心说世态炎凉,这么立竿见影?

听天由命罢了!

诗云:世事更替本平常,无备代谢痛断肠。他年巅处怡回首,一声叹息识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