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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余家庄的每个角落,都很快传遍了余文明出事的消息,余贵心里高兴,猜想着什么时候被判刑枪毙,心里那一口恶气也就出来了。他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推断,在村里狠造舆论,说余文明这次是死定了,余达全家就等着收尸吧。杆子叔听到余贵言论,心里不高兴,过来训斥他:“本家本族的,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余达儿子死了能有你的什么好处?你和你们一家已经很对不住人家了,这样说话就不怕遭到报应啊?”余贵不服气,顶嘴道:“叔您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自己刚扔掉讨饭棍儿就转回身来打讨饭人,若是别人这样说我,也罢了,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倒是觉得太可笑,你当初在村里整死了多少人,那阵儿展良叔回乡没把你吓死?怎么这样健忘啊……”杆子叔脸红了,气得嘴唇开始哆嗦,甩门往外走,甩下一句:“不因这,我还不来说你呢,你也配与我比?你将来会比我惨的!”

眼看着杆子叔出门,余贵心里更添些得意,轻蔑地笑笑,心说你还白话啥,谁不知你那点事儿?

那年,我二叔梁展玉作为解放军支左工作队的负责人,进驻莱阳,就住在鹤山。余贵以为自己的命运转机到了,经常往二叔那边跑,其初,二叔并不理他,因为二叔仍然叫梁展玉,一直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就是余展良,但是家乡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不便说罢了。头几次,余贵口口声声二叔二叔地叫,二叔烦了,说他:“什么话,我怎么成了你的二叔,以后别满嘴胡咧咧。”挨了训斥,余贵才有所收敛。

后来,我妹妹找准了一个机会,也就是杆子叔做检讨的那段时间,又回到余家庄,找杆子叔算账,逼他对我们家的事儿给个说法,情绪非常激烈,差点动了手脚,被支左的部队干部制止。妹妹仍然不依不饶,晚上就到杆子叔院门的门框上上了吊,被人发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妹妹就这样去了,怀着一颗冲动而复仇的心,没有达到任何的结果,自己白白的搭上了性命。

事件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支左工作队进村里住了十多天,二叔也来过。余贵重新有了神气,和二叔彻夜汇报,把当年杆子叔对我们一家的迫害,像讲故事一样,从头至尾讲给二叔听,最后他将我妹妹的身世也详细地告诉了二叔。

“这样说来,这个叫腊月的是余展强的亲生女儿?”二叔吃惊地问余贵。

“那当然,这可都是杆子当年做的大祸,您说可恨不可恨,难道天下真是没有讲理的地方啦?”

二叔沉思了很久,他不相信余家庄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当真这样,那不是草菅人命、无法无天了?不敢轻易相信余贵的话,二叔特意找来了郝书记和展松叔,询问当年事情的真相,展松叔自己那时也正在接受调查的阶段,更怕把事情弄大,牵连到自己身上,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应。郝书记说:“这事的确是真的,当时整个胶东都是实行的这种政策,土改复查,乱打乱杀的,村村死人,死人不到上万也不下几千,所以说这次对那场事件重新调查,我本人心里毫无抵触情绪,当年胶东的工作,有一些做法,对人民来说,事实上就是犯罪的,死了那么多党员群众和军烈属,一直没有一个站出来负责的,再怎么也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不是。”

见郝书记表了态,展松叔才有了点精神,说道:“现在被批的干部们很有怨言,看来这革命二字,革到自己头上真是都受不了了。”

郝书记说:“有什么受不了的,干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天天自诩栋梁功臣,到了真正亮亮自身疮疤的时刻,面对一下群众,就喊冤叫屈,这是什么心态?单就这种态度,就充分说明,曾经被我们唾弃并已经打倒的官僚主义,已经重新占领了执政舞台,即使没有完全占领,起码也占领了一些人的灵魂,与党的初衷格格不入。”

郝书记的理论水平是一流的,二叔听了她的话,感觉字字珠玑句句在理,看了一眼展松叔,对郝书记说:“照你这样说,也对,党的干部怕面对群众,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可是,若真正搬出了实质的问题,是组织承担还是个人承担,这就难了。”

郝书记听出了二叔话有所指,说道:“这次是明摆着的,就是审查每一个人在过去每一环节的工作,怎么可能赖在组织头上?你代表组织作的决定,错了就是你个人的事,他代表组织审批了你的错误政策,错误也在他个人。这还没有到动则就吊到梁头上审问的地步,有什么冤屈?就没有想象那些死去的冤魂,屈是不屈?”

我二叔听得出来,郝书记的话语,明有所指。对我奶奶我娘我弟弟和我全家的遭遇,他心里不是无动于衷,因不了解情况,他作为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自知不能越过组织,去刻意关心自己的家人。但此时此刻,作为部队支左的负责人,他的权力超过莱阳的任何一级组织,威慑着莱阳任何一个群众团体,我妹妹的死,在他心里的触动,并不亚于他第一次听到我奶奶死的消息。

经过慎密的思考,二叔终于下了决心,安排几十名部队政工干部,对莱阳土改复查时期的冤假错案展开了有效的核查工作。经查,当年乱打乱杀的现象几乎村村都有,鹤山区几个月就杀死百余人,其中被批斗的对象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七。死者除一部分地主富农外,大部分是贫苦群众和军工烈属,因公报私仇,家族矛盾而惨遭杀害者居多。

看完资料,二叔震怒:“这还了得,世上哪有人民政府残害人民的道理!”命人逐一落实每一起杀人案件,汇总起来,责任人当事人都不难查明,便着手整理材料,准备报告军区政治处。

杆子叔坐不住了,白天夜里吃不好睡不香,当年余家庄的案件,查来查去,问题就出在三个人身上:余展林余展男和葛春霞。余展男葛春霞都已远走高飞,仅剩下杆子叔一人住在村里,要落实事实真相,他理所当然的成了全村关注的目标。杆子叔感觉像是扒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心底惶惶,如坐针毡。

那一阵儿,杆子叔经常半夜醒来,心惊肉跳,翠屏娘也被他折腾得坐立不安,女人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开导他:“您别老是愁着,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杆子叔哀嚎:“女人家懂得什么,如今老子真成了菜墩上的鱼肉,还有什么脱身之计?即便是有路,也只是一条死路。”

翠屏娘心细,想起了远在省城的闺女翠屏,由翠屏又联想到了我,心里生出一丝缝隙,推杆子叔一把,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到闺女那试试,再怎么的咱们现在和杰儿也是一家人不是,到时候如果杰儿出面说句话……”

听着女人说话,杆子叔心里也渐渐有了一线希望,再慢慢梳理一下,敞亮了一些,说道:“要不……你明天就走,去一趟。”女人点头,想想杆子叔疼了她半辈子,现在遇到了坎儿,做女人的,真心希望能帮男人做点什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翠屏娘准备为杆子叔搏一把。

因为第二天仍然要开会调查,杆子叔趁着有了点精神,连夜准备应付,心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在那些无关痛痒的表面问题上做大文章,拖延时间,转移焦点,淡化重点。他从木箱里取出一叠厚厚的余氏家谱的谱稿,这是老余家自莱阳东门里始,至年上为止,刚刚汇齐的全部资料,都是由各大支系填写完整,亲送到杆子叔这里来的。这些年他也没有忙活别的事情,单单为家谱跑了很多的腿儿,收集全了,被难住了,因为自己认不得多少字儿,真要动手整理浩繁的族谱资料,又感觉力不从心,去展松叔那几趟,请展松叔帮忙,展松叔一来工作忙二来没有兴趣。杆子叔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就手把书稿藏了起来。前几天余贵在大会上故意提起家谱的事,说老谱属“四旧”,必须销毁,下边就有很多人跟着附和。看来,这家谱是保不住的,明天干脆……拿出去当众把它销毁得了,也算是虚晃一枪,暂时保护一下自己。杆子叔将书稿抽出一些,翻开看看,是石头河那一支,字儿写得好,有些舍不得了,放回去另抽一些,看看是余家庄这一支,是他自己写的,虽然字迹不好,可这是本村的,也有些舍不得,一琢磨,也只能销毁这些,如果将来真的有重修那一天,也省得再重新到青埠石头河等四处跑。

那天的会场是余贵主持的,余贵感觉真像是掌权了一样,在台上一呼,台下就有上百人应着。杆子叔很主动的把谱书点上火烧,展松叔也是陪批的,白了一眼,不敢多说话,知道杆子叔在故意转移焦点。哪知余贵仍然不饶,高声提起当年的人命案子,台下一片窃窃私语声,杆子叔冒汗,心里说完了完了,我的命到头矣。

余贵鼓动群众:“大胆揭发,无论是谁,言者无罪。”目的很是明显,就是煽动大家出来攻击杆子叔。会场一阵骚动,一人冲上台来,高喊着:“余二杆子,你这流氓,还俺的老婆和闺女来——”

看时,见是多年没在余家庄露面的皮匠,……皮匠从哪里钻出来?大家心里纳闷。

原来那时皮匠已经在余家庄附近转悠了一年有余,当年年富力强,没把翠屏母女看在眼里,加之受不了在村里当民兵的差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想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条生路,也好娶一房正儿八经的家口。没想到一年一年地混沌下来,看看年岁逐渐老迈,仍然毫无进展,愈发郁闷,想想当初和翠屏母女一起过的日子,虽不富足,却也算得上温饱称心,只因杆子当中横插了一杠子,才负气走出了余家庄,算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不知这娘俩还在人间不?多处打听,知道了点点滴滴的信息,听说是杆子叔一直和翠屏娘俩搭伙过日子,也没有正式的结婚,皮匠心动了,悄悄地潜回高埠附近,打探到杆子叔已经遭到霉运,心里暗自欢喜:当年这老小子是在运上,霸占我的老婆,看看今儿个你还有何话说,进了大狱,或是给人家偿了性命,老婆孩子还不得乖乖的归我?

皮匠的出现,很是突然,以致一直在亢奋中的人们都没有回过神来,大家都在寻思,这物件从哪钻出来,是谁把他弄回村里的?这事儿八成离不开余贵,小子一心想整杆子,现在都不择手段了。

皮匠歇斯底里地向杆子叔要老婆要闺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忘记了男人的尊严和脸面,引起台下一阵哄笑。杆子叔感觉脸上也很是尴尬,又不敢做声,只得把头埋到胸前。皮匠见杆子叔维诺的模样,已经不见当年的趾高气扬,心说原以为你是永远灌满的尿壶,没有想到也有干瘪了的时候!上前一把薅住杆子叔的前胸,骂一声:“杆子,畜生……我的老婆呢?”说着,挥起巴掌就要打,被台下一声断喝止住:“皮匠!你要干啥?这里是余家庄!”

皮匠的手举在半空中,回头看看,见是展松叔站在台子当中,怒目鄙视着他。

展松叔说道:“现在是开批判会,不是讨老婆会,有什么事不能到会后说?丢人现眼你!”声音很高,全场人都听得到,皮匠臊得面红耳赤,在地上狠狠跺一脚,“咚咚咚”地向后走,被支左的战士拦住:“不能走,你是哪里人,到这儿干什么……”皮匠木然了,乖乖地被扣留下来。

接下来几天,就是处理翠屏娘俩究竟应该跟谁过的问题,人都去了省城,只有等着。

因此,其他是事情也顺势拖延下来。

一月以后,解放军的支左工作队奉命全部撤回。

杆子叔内心经历了一场生死煎熬,但终因支左队的撤回而平复下来。那一阶段,在余家庄,凡是人的就能看出来,杆子叔确实是掉了份。有人曾经猜测过他会怎么个死法,也有人猜测说弄好了兴许能判一个无期徒刑,但都没有猜得准确,运动过后,杆子叔侥幸化险为夷了。

……

眼下,余贵对于杆子叔,说什么做什么,并不是十分在乎,杆子叔早已经是一只快死的老虎。现在,在余家庄最让他刻骨铭心的,只有余达和他的儿子们,两家都是两个儿子,咋看起来旗鼓相当,但细品一下,余达占着支书的位子已经二十多年,孩子上大学、进工厂、入党、教书,自家的孩子只是在村里混,爷儿仨虽都开着队里的拖拉机,闺女开着代销商店,相比普通社员,像是很优越,但和达子的家庭相比,人家总是要略胜一筹。

心里愤愤不平,余贵想得头疼。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余文明如果死不了,后患无穷,那还有我们的出头之日?

想起小儿子发瑞的一个初中同学,余贵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诗云:利令智昏愁断肠,掏肝滴血费思量。料有他年孤苦日,万不做下今时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