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消失的老村>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余贵小儿子发瑞的初中同学,叫二狼,是公社的治安联防队员。

治安联防队的前身是公社的计生工作队,也称小分队。小分队的任务就是配合计生委的工作,对那些违反政策强生抢生多生,拒不接受处分,而又不缴纳罚款的计生对象,进行强制执法,包括罚没家具、罚拆房屋、甚至抓人。这帮人共有七八个,来源于各村的好逸恶劳且无业人员,不在正式编制,靠得是计生罚款养活着。他们经常神出鬼没,听人家墙根,抓人家孕妇,名声不算太好。后来郝平做了县里分管计生委的领导,对此组织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说这样做法是“目的收取罚款,变相纵容超生,违背计生宗旨,损坏政府形象,危害干群关系,破坏社会稳定。”六顶帽子下来,各乡镇分管的负责人不得不立刻做些收敛,小分队顷刻间也就土崩瓦解作鸟兽散了。

但高埠乡没有裁撤。

高埠撤社设乡,书记仍是李竟,因在高埠蹲了一辈子,没有升迁也没有平调,即将到了退休年龄,李竟自嘲自己名字叫“高墩”,“墩”是取“蹲”的谐音。小分队解散的时候,高墩心里不痛快,分析一下,责任制后的农村治安形势日趋严峻,便将这七八人归入了高埠派出所,组成高埠社会治安联防队,在派出所的门前加上一块牌子:高埠乡综合治安联防办公室。捎带着仍然负责计生执法。名称换了,但不太好听,有老人儿依稀记得,日伪时期,鹤山区就曾有这样一个治安联防队,一字不差,只是那时百姓私下称其为二鬼子。

发瑞的初中同学,叫什么名字无人知道,人都背后叫他二狼,可是挺狠的,一个人抓住一个八个月的大月份孕妇,摁到车里进医院做人流,不在话下。喝酒也有绝招,每次都是喝完之后将玻璃杯子咬碎,碎玻璃含进嘴里,“嘎嘣嘎嘣”吃掉。常了,乡下的女人哄吓孩子,都要说一句:“二狼来了……别哭!”每次都很见效。

实行了单干以后的村庄,收购公粮成了难事,水分超标、杂物超标、以及拒不缴粮者,一提二狼名字,都马溜溜地缴了。

余贵惦记着要致余文明于死地,想到的第一个人正是二狼。

他吩咐发瑞约二狼见了面,见其果然一脸的恶相,像个办大事的主儿,放下心来。

酒饭过后,二狼微醉,夸口:“叔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中南海咱进不去,其他的事,没有咱办不了和办不好的。”

余贵微笑:“没事没事,咱爷儿们就是聊聊唠唠。”对儿子发瑞递一眼神,走了。

发瑞最后说出了父亲的心思,二狼真的点了头答应着,笑了。

那时的治安联防员,其实就是派出所的编外人员,除去工资待遇不一样,服装、器械配备和工作任务,基本相同。当时文明正受着软禁,负责监视看管的正是二狼这帮人。

和发瑞分手回来,二狼心里开始琢磨自己的承诺,余贵的要求是:让余文明畏罪自杀,而且必须死。酒意慢慢退去之后,二狼心里胆怯,更苦于没有可行方案,情绪开始低落下来。心说老子的恶名算是满贯了,出来混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什么叫犯法?连杀人的事都找上门来,这是闹着玩的吗,别说你一个余发瑞,就是乡政府说杀人,老子也不上你当。

他问一下同事:“这个这个……余文明究竟是个什么主儿?”

同事说:“修理厂副厂长候选人,余家庄余书记的二儿子。”

“余书记……”二狼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个余书记不知见过多少次面了,跟着领导出去喝酒,很多的时候都会在席上遇上他,人也随和,那时候余家庄的经济条件一流,一般情况都是余书记买单。有时候弟兄们馋了,偷着出去吃饭,都挂在余家庄的账上,余书记从来都不吭一声,悄悄地把账就结了。

二狼捏把一下自己的肚皮,又拍一下胳膊腿儿,感觉这一身的膘,每一两每一钱虽不能说都是余书记喂肥的,但一条大腿肯定是人家的,人不能没有良心啊,对余书记的家人使坏,不是俺二狼的作为,绝对不是。

但是已经在余贵爷俩面前夸下了海口,再自己打自己嘴巴,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儿丢人?坐蜡之事更不是俺二狼作为啊。

傍晚,二狼欲支走值班的同事,说道:“今晚我一人值班,你们休息去吧。”

他偷偷拿来一根绳子和一个马扎,从软禁余文明的门外贴地缝隙硬塞进去,嘴里嘟噜一句:“识时务者是俊杰哦——”人就溜溜达达地走到了远处。

文明在屋里正在上着火,苦思冥想究竟谁是真正的杀人犯,一星期了,单独隔离在这院里,不审不问不调查,这算什么意思?

见有绳子噻进来,接着就是马扎,心里莫名其妙,什么意思……让我上吊啊?这是谁干的,真他娘的……

文明凝视着绳子和马扎,火往上涌,心说有人迫不及待了,盼着我死啊?……拿过绳子瞅瞅,慢慢捋着,再取过马扎,掂量一会儿。——得,来个将计就计,看看谁这样盼着我死?

拿着绳子和马扎进屋,文明将绳头儿引上大梁,扯下来系好一个套子,踏上马扎伸着脖子试试,迅速撤回来。心里琢磨,原来生死就是一念之间,老子才不做傻事呢,死了还要背一黑锅,便宜了真正的杀人犯。

他将两腋和整个上身引进绳套,用力坠一下,感觉还行,脚尖勾住马扎,一脚踢向门外,人就悬吊在了半空。那被踢出的马扎落到屋子中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坏了坏了,里边出事啦!”二狼的声音。

他并没有急着砸开街门,只是高声嚷嚷。

派出所有钥匙,几个人取来,把文明撮了下来。

但文明装死。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加上心理害怕,几个联防员吓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死了就死了,明天再说。”二狼的声音。

几个人抢着往外走,后边的急着往外挤,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二狼喝一声:“慌什么,老子殿后。”众人才平和地走出屋里。

二狼俯下身子,摸索文明的嘴巴,试试有没有气儿,他不信这么巧,巧得见到绳子就知道上吊,而且刚上吊一会儿就能死了人。手指摸索到文明的嘴唇,冷不防被文明一口咬住,儿狼吓得“妈呀”一声,一个高儿蹦起来,往外窜,肩膀被房门碰了一下,衣襟被突出的锁鼻子挂住,豁开一尺长的大口子,跌到院子时人已经是躺着的了,捂着膝盖“妈呀妈呀”叫唤。

“怎么了?”同事提心吊胆地问。

“没事,被……死尸绊了一跤。”二狼说。

二狼心里有了数,寻思一下,对众人道:“反正是他自己死的,没我们事,人也跑不了,我们睡去。”大家早已吓破了胆,巴不得快些离开,于是,倏地就散了。

余文明侧耳倾听,等待这帮人散去,见大门是敞开的,急匆匆跑出来,四下打量,漆黑的夜色,什么都看不见。摸摸索索向余家庄逃奔。行至半路,脑子里闪出一念头:今晚的事情也真是巧了,谁塞的绳子,是救我还是害我?……不管了,反正我没有杀人,爱怎么就怎么吧。

一路慌慌张张,逃回余家庄,心说父母这些天肯定操碎心了,便直奔父亲余达屋子而来。

远看父亲屋内灯光通亮,文明喜不自禁,正待上前叩门,传来一声哑嗓:“嗯哼——”一黑影慢悠悠地蹒跚着步子走过来,到了近前,低低的声音问道:“余文明?”

“你……是?”文明吃惊。

“递给你上吊绳儿的……二狼呢。”

文明心里慌着,被二狼在后背上拍一巴掌:“快……进屋说话。”

两人蹑手蹑脚开门进来院子,轻推屋门进去,正在唉声叹气的余达吓了个半死,待情绪稳定下来,二狼把余贵父子如何请托,如何密谋要残害文明,以及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述说完整。就是不说他为什么递文明绳子的事,那是他的心眼儿,反正绳子给你了,有死罪你就早死,没有死罪你也不带怯,用不着上吊。

文明一边听着,牙齿咬得咯嘣乱响,还算英俊的脸上泛起疙瘩,额头蹦起青筋,露出一副凶残之相。二狼看见,吓了一跳,心想这主儿不是善茬,搞不好比我凶恶得多。

史桂芬吓得浑身打颤,扯住文明的手:“儿啊,任凭他们怎么做,咱可不做傻事,啊?”文明想把手挣脱,用力时感到娘握得太紧,眼神不由地回落到娘的脸上,见到史桂芬近乎哀求的目光,咬一下嘴唇,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此时已交未时时分,大约夜里两点以后。

这一边的余贵父子,也是彻夜未睡,余贵、发瑞、发娟、小娟,一家围坐在余贵的炕头。该说的都说过好几遍了,已经谈论不出什么结果。现在只是等待,等待那边传来余文明自杀的消息,那将是一个振奋的消息,是一个让全家扬眉吐气的消息。

沉静的房间像是要凝固,没有一个人发声,只有余贵吞吐旱烟“咝咝”的声音,粗粗的气息,像是一声声叹息。

发瑞掏出香烟,扔过去一支:“别抽那个了,呛人。”自己叼上一支,拍几下衣兜,没找到打火机,手心伸向这边,等着父亲的火柴。

余贵并不理会,继续猛吸猛吐,浓浓的旱烟雾柱,直接从发瑞鼻前喷过,发瑞干咳几声,手掌扇呼几下,扫兴地把香烟收到盒里,伸手一把捞起余贵跟前的那一支香烟,塞进衣兜,甩手离开。

刚才的话语很不对茬口,是因为与贵有些后悔,后悔请托二狼去办那事,如果出了乱子,可是怎么收拾才好。和余达那点过节,起因还不为史桂芬一人?如今都这把年纪,还挤什么气。光想着文明是余达的儿子,却忘了文明也是史桂芬的儿子。按说这些年余达也算是让了很多的步,够照顾的。只是刚才这兄妹三个,异口同声,铁了心要和余达一家干到底。余贵心里反而没了底,咳两声,叹气催促眼前的发娟小娟:“行,我不管啦,你们……看着去办罢。”

半个小时,发瑞突然又转回来,神神秘秘地说道:“成了成了。”

“什么成了?”余贵白发瑞一眼,上来一些精神,眼神里露出企盼的光:“不能稳当点?毛毛糙糙!”

“余文明上吊自杀了,东头那个联防员回家来啦。”发瑞压低了声音。

“真的?”发娟小娟同声问道,眼里透出惊喜。

发瑞伸手夺过余贵手里的火柴,把香烟点上:“哪还有假,是他们亲自戳下来的,……本来都吓散伙了的,后来又被二狼叫回来,主张报了案,刑警队来人把死尸弄走了。”

“哦……”余贵发出一个声音,寻思一会儿,说道:“都回去睡吧。”

余贵心里敞亮痛快,怕自己按捺不住,在子女面前失态,故意催促孩子们走开。

关上房门,余贵再也无法控制,心头的喜悦硬往上冲,嘴巴使劲咧着笑一个,感觉不过瘾,手舞足蹈几下,还是释放不出。忽然想起当年杆子叔爱唱京戏,也曾跟着学过一段,《二进宫》杨波唱腔,试着哼哼呀呀,低低地吟唱出声来:

……臣要学姜子牙钓鱼岸上,臣要学钟子期砍樵山冈。臣要学诸葛亮耕种田上,臣要学吕蒙正苦读文章。弹一曲瑶琴流泉声响,捉一局残棋烂柯山旁。写一篇法书晋唐以上,画一幅山水卧有残阳。春来百花齐开放,夏至荷花满池塘。秋后菊花金钱样,冬至腊梅戴雪霜。

一曲下来,心里舒服了许多,但仍然没有困意,下炕拿来白酒,对着瓶子干喝两口,瞅瞅瓶子,酒已经下了一半,身体依然没有感觉,索性一仰脖颈,一口气将那白酒喝得干净,躺下睡了。

这就的真实的余贵,承受能力极差,但一旦成功了一点点事,心里却飘飘然,成了英雄了。

诗云:一生心血画虎猫,画得熟时甚难熬。用苦良心技反疏,类犬堆里亦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