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小梁的坟墓迁到了余氏老莹,葬在爷爷坟墓的下方,位于我爹爹和我娘的衣冠冢的左前。

迁坟的仪式简单,二叔、菊工、余秀都参加了。

见到爷爷的坟,二叔长跪不起,展松叔上前搀扶,不管用。女儿余秀过来陪他,双膝跪地,久久地跪着,不着声。

余秀长得高雅、大方,骨子里透出让他人自秽的气质。

她很小的时候,展松叔是见过的。当年二爷爷把她们母女从莱阳城接到余家庄,还曾一度遭到我爹爹的反对,后来她们和我大姑母女一路从莱阳出发至青岛,后遇见我二姑和郭殿臣,登舰船逃命。军舰到了老洋,失去了动力,在海面上随波逐流,一船人忍饥挨饿,在绝望中漂泊煎熬数日,遇见台湾两艘小渔船,人多,渔船装不下,一条渔船回岛求救,又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来了拖船。登岛前又遇到严格的审查,凡非军人眷属以外的女眷,一律不准下船,苦苦央求不管用,郭殿臣火了,亮出胡翼炫和范汉杰的名帖,并掏出了手枪顶住公务人员的脑袋,我大姑和川秀才得以带着各自女儿上岛。

那次一同上岛的还有展雄叔和二姑,上岛以后,郭殿臣介绍展雄叔正式加入了军职,他自己则退出来,和二姑结婚,一起做教书先生去了。大姑一心要找她的初恋之人牟副官,于是和川秀一道,取道去日本。在日本漂泊两年,没有找到牟副官。那时川秀父母相继去世,留下一笔遗产。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孩,琢磨还是到台湾好,最起码离郭殿臣、二姑和展雄叔近点,加之余秀本来就是在国内出生,在日本根本住不惯,一行四人又辗转回到台湾。

在台湾虽然一直受到郭殿臣和展雄叔的照顾,但川秀仍感觉人生渺茫,抑郁成疾,坚持活了五年,去世。临终把余秀托付给大姑:“她算是余家的人吧?”大姑成了泪人,泣不成声:“算,算!……”

当时,郭殿臣、二姑和展雄叔都到了场,二姑把余秀拉到怀里,哭着对川秀说:“您放心,咱老余家的人这不都在这?……我们一定一定的,让孩子认了祖,归了宗……”

展雄叔当时紧咬着嘴唇,一声没有吭。

历经多次生死之劫,展雄叔已不再是年轻时那样的鲁莽和冲动,他所在的部门,专门负责大陆沿海一带情报,上边传达说大陆已经穷得饿死了人,毫无战斗力,准备派遣一批骨干武装泅渡,到大陆潜伏,伺机等待命令。展雄叔思忖再三,以年龄过大,水性不好为由没有参加,而是推荐了自己的莱阳老乡本家,石头河一个叫余丙莪年轻人,轮辈分也管展雄叔叫叔叔。展雄嘱咐余丙莪:“若能有幸活着游到对岸,一定回余家庄看看,家里的老父和兄弟们过得怎么样。”军方舰船一直把余丙莪一帮十二人送到望得见对岸的蓬莱阁了,才放他们下了海。

展雄叔算了一下,余丙莪出发已有两个月了,双方都是毫无音讯,他心里忐忑,嘴里却没敢轻露半点刺刺。

一晃三十年,展雄叔已经在台湾娶妻生子,并且告老退休,岁月的磨砺,当年那点对老家的心思,早已忘记干净,抛到了九霄云外。

余秀渐渐长大成人,在大姑二姑郭殿臣展雄叔的呵护下,先后在台湾本岛和美国,读完了大学以至博士。

两岸政策松动,有老兵陆续回乡探亲,展雄叔又来了精神,嘴上不提,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每晚夜不成寐。后有老兵回来传回信息,说余丙莪那帮人,当年一上岸就潜伏在了庄稼地里,看到像牛角大的苞米棒子,再扒地里的地瓜看看,大的像是冬瓜,这哪里像是军方宣传的那样,这样的年景能饿死人吗?他们一队十二人,知道大事不好,准备撤退时,被海防民兵生擒,用汽车拉着沿全国各地参观整半年,最后被正规安置了工作,要么地方政协委员,要么地方政府资政,现在也是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个个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展雄叔唾一口唾沫,骂:“呸,没有骨头的东西。”

有人受展雄叔请托,到余家庄亲自看过,暗中打听得知,我大爷爷早已经过世,是二爷爷杆子叔展松叔一帮人帮着料理的后事,而且得知展翔叔的离奇故事,知道展翔叔落得一个善终,慨叹一番。展雄叔又问:“杆子还活着吗?”

“活着,好好的呢。”

“他怎么就是死不了!”展雄叔骂一句,想起了当年,两眼又冒出火星。

展雄叔想家,但是不敢做,末了想到了余秀,余秀是二叔的亲生闺女,打发她回去见见她做了大官儿的亲爹,回家探视一下余家庄的底儿,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的。大姑不同意,骂展雄叔心眼不好使,这层关系如果连累了他亲爹怎么办,展雄叔说:“那样倒好了,你以为展良就那样轻易地就认了闺女啦?听说他现在仍是隐姓埋名,名字倒过来写呢。”

“你怎么知道啊。”

“是听朋友说的。”展雄叔说。

一大家子人精心筹划多日,最后都同意由余秀先行回来探路,如果可行,大家将来再做打算。大姑的女儿枚枚不干了,非要一起同行,大姑不同意,心说余秀的父亲是那边的大官儿,你的父亲是什么还不知道呢,你去什么去。前前后后又折腾了一年,这当中包括大姑在台湾意外遇到了当年的牟副官,是在寺庙里相遇,方知牟副官已经出家为僧多年,是时牟已经是绝症弥留之际,大姑和枚枚发送了他,牟身后遗下巨额庙产,大姑前后奔波,终算承接过来,枚枚一看,傻了眼,大陆真的去不成了,才由余秀一人,带着全家的嘱托,取道香港,辗转回到大陆。

回到大陆,余秀受到礼遇,首先进省城宾馆住下,将全部资料给有关负责人员看了,问能不能找到莱阳县余家庄的余展良和梁展玉二人,二者有其一即可。负责人惊奇,说道:“明里不说,私下里省城谁不知道他的传奇,名字倒着写了一辈子的老将军,怎么,这会儿又蹦出一个闺女来,他还有多少故事?”

父女见了面,相互打量了足有半点钟,二叔详细询问余秀家世,询问她母亲川秀的情况,当得知余秀的姥爷姥姥母亲都已相继去世,二叔表情暗淡,内疚地说一句:“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再就不说话。

余秀告诉二叔,大姑二姑展雄叔都在台湾,大家几乎天天能见上面,还有郭殿臣,是二姑的丈夫,枚枚是大姑的女儿……

听着余秀的述说,二叔的眼睛闪着亮光,但马上又暗淡了,嘴里念叨:“打江山,打江山……我打成了孤苦伶仃,你们……倒在那儿其乐融融!……”

余秀了解了二叔的情况,知二叔和菊工的独生子小梁已死多年,看着眼前的生身父亲,既熟悉又陌生,父亲是母亲的真爱,母亲说父亲既聪明又英雄。但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父亲,既不英雄,也看不出聪明,只剩下了可怜。

父女相认,给二叔带来不尽的喜悦和慰藉,一连几天,扯住余秀的手,不说话,也很少松手。

余秀提议,到余家庄看看,因为临行时,那边的全家人都有嘱托,二叔点头说也好,其实对余家庄,二叔也并不比他们了解得多多少。

出发前,菊工说:“现在农村都在实行责任制,单干了,孩子的坟仍放在田里,不合适,搬回吧。”二叔想想,也是,点了点头。

二叔没有想很多,只想回老家为儿子迁回坟墓而已,四十余载的军旅生涯,风风火火的,以致忘记了余家庄本来就有余家的老莹,儿子离开余家老莹,还能迁到哪里?他更想不到余家庄人,会死活不让儿子离开。

“儿子葬进老莹,最好,终归是余家的后代。”二叔不再是年轻时那样执拗了。这会儿进了莹盘,二叔受不了了。

见到了爷爷的坟墓,二叔心里突然酸得不行,……多少年了?父亲从生病到去世,做儿子的从未见过一面,如不是这次……我仍然还没有回乡的一丝念想呢。自责、愧疚、悔恨,一齐涌上心头,二叔跪在爷爷的墓前,久久地沉默。

余贵悄悄上前,嘴巴对着二叔的耳朵私语:“叔,这里面只有大爷爷,大奶奶的……您知道……”二叔愣一下,看余贵一眼,没有理会,依然跪着。

展松叔喝余贵一声:“还不快扶你二叔起来,老人一把的年纪了。”

“哎哎。”余贵忙着答应,偷看旁边的杆子叔一眼,见杆子叔面无表情,木偶一样。余贵心里发笑,使劲搀扶二叔,叫着:“二叔、二叔……”

二叔看看爷爷的坟头,土堆高大,上部挂着的新旧纸钱重叠多层,知道是叔伯兄弟们春天的清明日和秋天的十月初一日没少上土,起身拉住展松叔的双手:“累困,累困了家里的兄弟们。”

余达接着茬说道:“二叔您千万别这样说,会愧死家里的人的。”

十里八乡,二叔这样级别的,真的算上得上高干了,正军职退休,家属都可以住干休所的,知道他名正言顺的回老家来,县里五大班子都派来了代表,全程陪同二叔活动,特别是听到二叔的独生子小梁,作为知青为家乡的建设献出了生命,深为感动。当年知青下乡,因公因病死在农村的不在少数,全县有十几名。直到现在仍有人在上访要说法,要烈士荣誉。以二叔的身份,如果公开与小梁的关系,估计授予烈士是不在话下的。

一位领导当场询问二叔:“您有什么指示要求,尽管说,……小梁追认烈士是一定的。”

二叔淡淡地笑笑:“要什么烈士,快别折腾了。”

步行下山,一路上二叔嘱咐展松叔:“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死之后,就算是断了根了,祖坟……你们就替我每年多上一锨土,别让人指着咱老子的坟墓骂我不孝。”话语里带出不尽的伤感,

余达抢说一句说话:“二叔哪里话,展强叔的老儿子——余杰,可是在省城呢,还是大学生,发展得挺好。”

二叔一愣:“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住下脚步,沉思良久,回头张望一下背后的老茔:“忘了,忘了祭拜一下我的大哥。”说着话就准备回去,被展松叔拦住:“行了,是空坟。我会替你祭拜的。”

二叔说:“大哥真是还有儿子活着?”展松叔点点头。

“你们,你们都知道呀?”二叔问着,语气里带着责备的味道。

展松叔说:“你的身份一直掖着藏着,怎么跟你说呀?”

二叔表情马上松快下一些,笑一下:“那好,我回去赶紧联系,赶紧联系……,他们是一对“双”儿,也有五十了吧,你们都和他联系过?”

展松叔笑着摇摇头:“路远,大家都忙,偶尔见一次。”说着,朝身后边的杆子叔看一眼,悄悄对二叔说道:“后边的,杆子……倒是经常去的。”

“哦。”二叔顿一下:“杰,……做什么工作?”

“医生,是专家。”展松叔重复着。

村口跑出来一个人,女的,朝这边拼命地跑。余贵眼尖,老远就认得,是他的二闺女小娟,余贵嘴里嘟囔:“这疯丫头,跑什么跑?”

到跟前,小娟直奔着余贵:“爸……快别回家,城里来了好几个公安局,抓二哥,还要抓你……”小娟气喘吁吁,话语说不成个儿。

“抓我?……凭,……凭什么抓人?”余贵高声反问一句,心里有些发慌,想起了那天和发瑞约二狼设计害余文明的经过,他当时回家后就开始后悔,怕二狼这东西靠不住,果然,文明被毛发无损地放出来,昨天余贵就感觉有事,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这么快就应验了?

小娟的话,像是一闷棍,打得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埋头走路。余贵左右看看没人搭茬,眼神就寻找余达和文明,见余达远远的落在后边和杆子叔说话,身边没有文明,仔细瞅瞅,人群里也没有文明。余贵知道事情坏了,腿肚子有些软,看展松叔一眼,展松叔没有反应。他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扯住二叔的手,哭淋淋地:“二叔二叔,你救老侄子一把,有人抓我……”

二叔被余贵弄得发懵:“什么云里雾里的,县里五大班人马都在这,谁敢抓你。”

“噗通”一声,余贵跪倒在二叔的前边。

三四十号人,走不动了,余达和杆子叔邋邋遢遢赶上来,见到余贵这个模样,心里痛快,又见二叔生气的表情,余达急忙上前,搀扶起余贵,喝道:“什么意思,刚才在茔盘没跪够啊,可以回去再跪。”

“我……”余贵脸红红的,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搓到了一起。

“你什么你,村里事儿找我,外边大事有二叔。”

诗云:拳拳愚心父母痴,养儿终盼出头地。奈何人生大舞台,尽唱灾祸悲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