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消失的老村>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公安来抓余贵父子,被余达强行阻拦了,那个时候,大队的头头儿出面说话,还是很管用的。

但为此惹得儿子文明很不高兴,他和二狼策划了半天的大事,最后让自己的老子搅黄,心里横竖过不去。事后文明找余达理论,说他是东郭先生,妇人之仁,将来一定要吃余贵父子的大亏。当着二叔的面,余达没好意思跟儿子较真,只说一句:“毛孩子家家的,你的路还长着呢,做事犯不上那样狠。”

二叔走后,文明来劲,在余达面前吵吵:“不见死尸不掉泪,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感受,人家暗地里对我下死手,招招取我性命,你倒好,反过来帮倒忙。……抓他们不对吗,不是事实吗,那是公安局的工作,有你什么事,显摆你书记的能力?”

“看来你真是不懂啊,看到杆子你大爷爷和梁展玉你二爷爷没?他们这一代人,一辈子弄出来很多的恩恩怨怨,生死较量。现在怎么样,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剩下的全是心里上的愧疚和面子上的尴尬,当年的英雄气概在哪里?”余达情绪激动,教训着儿子,话语发自内心。当年的一切,他余达虽不知真实原委,但确也是真正目睹过的,想想最近他和余贵两家所发生的事儿,心里更是怦怦乱跳,害怕。

文明性子急,不愿意听他的大道理,说道:“这样吧,……你身体既然已经这样,能把地分好?这是一场大变革,不亚于你们当年入农业社,不行的话,你就趁早,……让我来弄,不信摆不平一个小小的余家庄。”

“终于露出尾巴了。”余达生气:“别想得美,再怎么的,老子也要亲自分了地,……那事以后再说。”

文明负气出去。

余达也负气,他开始做手准备分地分苹果园的工作。

拖拉机铁定是村里的了,因为余达付出了身体的代价。

当初发祥的案子惊动了县政府,要求乡里严厉处置余贵一家,乡里把要求落实到村里,要求余达严厉处置余贵爷们,余达气得团团转,这算什么逻辑?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从严办案,事后官迁,所以历代都有清官不惧地头蛇一说。哦,你们都畏手畏脚,指使村里处置,住在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村里怎么处置?这不是送空口人情耍流氓嘛。

村会计拿来很多的账目,逐一念给余达听,历年来社员与队里的往来账,有社员欠队里的,也有队里欠社员的,几十年的老底儿,各种账目摞起来有人头高,余达看着,心中泛起五味杂陈,不是看着账目烦心,是感到即将倾倒的伙门楼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倒下啦?当初入社,声势浩大,搞得波澜壮阔,历经了二爷爷杆子叔展松叔和他余达本人几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这当中还有部队的机务站、展厚叔都为大队倾注了很多的关怀和心血的。怎么说倒就倒,就这样无声无息羞羞答答地倒了,垮了?

会计说:“咱们这几十年,最大的成就,就是壮大了人口,如果不是大集体,很多人是生不起孩子的,现在倒好,队里刚帮着他们养活大了孩子,就要分家,尽是便宜了他们了,人家欠着队里的账,自己挣钱花去了。”

心里烦躁,余达对着会计吼:“事已至此,怎么还粗那个啥细摆弄,捋着毛儿干那个,有用吗?把大项大账说说就行!”

念完大项的账目,余达再也没有出声。

多年积累下来,大队的主债务:欠余贵父子耕地款、运费总计7.1万多,欠发娟商店2.4万。主债权:社员往来账面欠大队总计4万,外部欠大队建筑队工程款5万。双方对除,基本持平,略有亏空。

余达哭了:“为什么不能再等上一年,我们的建筑队刚成立就有这样的成绩,一年以后,余家庄是要脱胎换骨的。”

“稳住吧书记,这二十年那一年您不是这样盼着的?凡事就将就一个大势吧。”会计说。

余达冲会计发怒:“懂什么你!……哎,——我问你,商店怎么会欠他们那么多钱?”

“您忘记了?每年年底慰劳军功烈属五保户,从人家那儿拿的油盐酱醋,不都是您答复的?”

余达楞一楞神:“是有过,一年也就是千儿八百的,怎么一下子出来那么多?”

“你是光拿东西不还账,大队什么时间过还一分钱的账来?老是记着账,那还不由着人家的笔头来呀?再说,近几年开销确实是多了,但凡管点事的小部门小头头们,都到那里拿东西,这不就多啦?”

“都拿,谁批准的?”

“日久成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成规矩呗,我一个做会计的,犯得上跟人翻脸吗?”

“你……”余达气儿不打一处来,指着会计的鼻子:“这就是你给余家庄当的家?”

“这不,账已经在这儿了,你认,就点头,不认,就摇头,亲自否了它,你说是谁当家啊?”

“我**他娘的!”余达在地上转了两圈,没好气地问:“你、你、你跟我说实话,

这里边……有没有你拿过的!”

会计脸红了,支支吾吾:“不,不能说一笔没有,一时半会儿地拿个罐头什么的,……可那不是都请你喝酒了嘛,人家发祥发瑞们,哪次出车不是从那儿拿点心,大伙谁不知道啊。”

“别说啦。”余达气坏,心说只道是会计人挺厚道,懂人情味儿,才经常在一起喝上一杯,没有想到他也是在慷慨集体,利图自己。……这商店简直成了余贵自己家里的啦,看来,确是到了时候了,人心到了头了,不分,囫囵着捆绑在一起还有什么用?都到这时候了,全村都是精细人,都看着我一个彪子瞎忙活。

余达主持召开了最后一次支部会议,很快做出了统分方案,原则是口粮地统分,苹果园是大队的经济基础,没有经济基础哪来的上层建筑,所以必须叫行承包,强化集体经济。集体机械纳入公共积累,统一管理,也是承包。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小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幼儿教师、商店售货员等人员,由于失去了工分支撑,无法运作,一律解散,各奔前程。

三下五除二,分了。

余达打完辞职报告,两腿儿一伸,在炕上躺了下来。

乡里来了人,并邀请了展松叔作陪。

展松叔已经从水利局退休,拼打了半辈子,弄了个公职干部退休,也算没白干一场。因余家庄的地分出了一点小毛病,乡里要来了解情况,所以死拖着展松叔来找余达。

“爱谁谁,反正不干了。”余达拿定了主意,躺着,闭眼,不吭声。“听说苹果园叫了行,怎么叫的,能不能详细说说啊。”展松说询问。“叫了,谁出价高归谁,咋的?”余达闭眼说话。

“怎么让余贵一家全叫去了,正常吗?”

“哦,划了二十片,片片他出价高,怎么不正常啦?”

“那怎么不收现金?”

“我已经辞职了,这关我事么?谁干就照账收去!”

乡里的意思,余达身体既然如此,不干也罢,就让文明一手接过来,而且已经做好了文明的工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余家庄的主要经济资源,被余贵父子以大队欠账之名一手掌控。三十年的辛苦、汗水,全村的利益被送鳖下了水,大伙不服,一直找到乡政府反映情况,投标前明明白白的说好的,现金承包,怎么被贵爷们弄到手就不交钱了,早知这样,大伙都能包得起,不就是手头没有闲钱嘛。

杆子叔也来了,阴沉着脸:“达子啊,你干了一辈子,年数最久,我也宾服。二十四拜都做得好,如今就剩这一嘚瑟,怎么就给嘚瑟出虱子来!”

余达坐起来,哭丧着脸:“大集体反正是死了,像人一样,死还要有个讲究?也未免太假了吧。”

乡干部是新来的,很年轻,板着脸说道:“你是共产党员,说话做事要对党负

责,对余家庄人民负责,千万不能用低级趣味拿事业开涮,这样不好。”

“是吗?”余达声音奇怪地反问一句。

此时的余达,一股无名之火正在心底燃着,压抑在心中许久的郁闷,在肚子里翻滚,这次终于遇上了迸发的出口,他翻了两下白眼珠,咽一口唾沫,正面对着年轻干部吼一声:“你是在放屁吧,怎么我这儿闻着有一股臭气!……负责负责,你知道什么叫负责,三十年的艰苦奋斗不是负责,三十年的基础建设不是负责,村里的学校、医疗、道路不是负责,余家庄从200口家发展到700口家不是负责,每年输送十几名义务兵不是负责,每年缴8万斤公粮不是负责!……你们……你们负责,把千家万户的农民兄弟散伙不管了,你们好高枕无忧地吃饭睡觉喝酒,让农民重新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去送公粮,还要挑肥拣瘦,让他们饿着肚皮挑回来,这就是你们的负责?”

展松叔用眼神制止余达说话,余达已经看到了,却不理会,“唿”地站起来,那尿袋本来是在炕上的,也被带了起来,耷拉在大腿上,一副狼狈相,余达不管这些,下炕站立,摇头晃脑:“我就是不明白了,正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宣布农业社是失败的,失败的含义是什么,从哪方面证明了它的失败,总得给人以有力的证据吧。是生活倒退了,还是人口下降了,是生产落后了,还是因为农民用上了拖拉机、电管站,有人害气了,非要把我们拉回旧社会。……把土地分给农民,让他们自己干,就是你们的负责,你们负责什么了,除了要公粮,就要农业税,把农民愁得上吊自杀就是你们的负责?”

“打住吧!”展送叔高声制止余达:“事实已经证明,责任制就是解放了生产力,人家小岗村就是例子,他们……”

“拉倒吧老叔叔!余家庄的事实证明,农业社不但解放了生产力,而且是壮大了生产力,解放以前,你缴8万斤公粮试试,那还不得把地皮刮去一层?……小岗是什么,北方几个最懒最烂最自私的农民而已,我敢断定,200年他们也比不了大寨,不信就走着瞧,因为他们缺少的是精神。他们哭嚎要分地,分了就好了?没有团队精神没有全局观念,八辈子也难好起来,这就是当局所谓的对农民负责任?”余达的脸涨得发紫。

年轻干部的表情更加难看起来,坚持到余达说完,站起身说道:“余达同志,你……知道刚才是说了些什么吗?”

“知道。”余达冷冷地回应。

“我现在代表乡党委宣布决定,从现在起,停止你余家庄党支部书记的职务……”

“晚了,我已经辞职多日!”

“你,……你无法无天!”干部说完,甩手离开。

展松叔紧跟着出去。

杆子叔没有动窝儿,诡秘地对着余达笑笑,他慢悠悠地挖一锅旱烟,点上火,抽着,嘶啦一会儿说道;“行啊,小子,干了一辈子,出了一回彩!”

“什么呀,我都崩溃了我。”余达像泄了气的皮球,尝试着往炕上爬。

杆子叔忙把他的尿袋子接着,递到炕上,说道:“这帮家伙啊,净是耍嘴皮子不办事的,没什么好在乎他们的,将来你也得闲了,咱爷俩还是跟他们打交道,把属于咱们的都要回来。比如,……这次高埠联中的校产,当初咱可都是出力出钱出土地的,今年合并了,怎么听说乡里给卖掉了?”

余达没有吭声,以前,见杆子叔天天往上跑,讨要那些貌似有道理但没有希望的东西,总感觉挺可笑的,现在听来,心里平添了些许赞同。是啊,这帮乌龟王八蛋,也是见钱眼开,各村村集体的东西,他们凭什么卖掉?

门外有动静,杆子叔去开门。

是展松叔陪伴那位年轻干部又折回来。

“余书记,是这样,今天……”干部支支吾吾说话,表情不再是先前那样的傲慢。

余达迅速打断:“这里没有余书记。”

展松叔看不下去,喝一声:“达子不得无礼,这是高埠乡新来的小李书记,专职副书记,分管政工,今日还一件重要事情。”

余达不吱声,心里话:“爱咋的咋的。”

小李书记说:“这里有一份材料,是从滕县转到莱阳的,莱阳转到了高埠,调查函,刚才匆忙忘了。”说着,从挎包拿出一份文件,放炕上铺平:“你们看看,余家庄有没有这个人……”

小李书记手指着一栏表格,展松叔杆子叔余达顺着看:余展强,男,1912年生,原籍山东省莱阳县鹤山区余家庄……

余达“嗷”的一声:“是……是展强叔的名字!……怎么回事,小……小李书记?”

诗云:指使意气卅春秋,佳境遭辱斥方遒。一着输来更糊涂,人生何处辨耻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