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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滕县那边,发函调查余家庄的余展强,调查余展强老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人。

调查项目很全,比如妻子、儿女、兄弟、姊妹等等,据余展强本人填写的档案资料,老家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近几年政策灵活了,为了对组织负责,更对本人负责,档案正在实行重新核实,从资料上看,余展强已经是70的老人,以前或因某种原因,档案填写不完整的,现在都需重新入档。

“这样说,他真是还活着。”展松叔急切的说话,他想起前些年,让我拿着一个姓余的名帖去找爹的经过,说道“可别再是空欢喜一场。”

小李书记肯定地点点头:“那是当然的了,不然还弄这些资料来干啥,人是肯定活着,肯定。”

余达高兴得两手一拍,“啪”的一声,把杆子叔吓一趔趄,也不管,一下忘记了刚才的愤怒,说道:“真是太好啦,像是书上编的、电影里演的,咱老余家这么多的惊喜一齐赶上来了,二叔刚刚回来,大叔就有音讯了……”

杆子叔的表情倒是不太淡定,他沉吟着,像是对众人,也像是自语:“活着,……怎么,可能吗,还活着?……不是已经定了烈士了吗……”

杆子叔在余达屋里不停地度着步,转着圈儿,脸色渐渐地显得阴沉难看,嘴里不再念叨什么,只是不停地来回走着,侧楞着头,像是陷于了痛苦的回忆,更像是进入了深深的思考:“这……活着……怎么可能呢?烈士证书……怎么可能假了呢?……”

气氛骤然压抑下来,是被杆子叔弄的,他来来回回在屋里不停地走动,不言不语,坐立不安的神态,展松叔和余达都猜到了七八分,又不便多嘴,其实也真是不知怎么说,看着他来回不停地走,驼背上肩部的肌肉不时地“突突”跳几下,脚在地上抬不起来,简直就是在拖,地面上被拖出两趟明显的痕迹。

杆子叔已经明显的失态,他自己心里清楚,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内心的不安、恐惧、焦躁、无奈、绝望无法准确地诠释明白,此时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人生路上的那份无助,表情完全是僵硬的了。

展松叔看不下去,说一句:“坐下,歇歇。”

余达接着茬:“歇着吧叔,……这是好事儿,……展玉二叔不是已经回来啦,多好啊。”余达言外之意,意在提醒杆子叔:“没有必要担心什么。”

“哎哎,好事儿……”杆子叔强笑,屁股挨近炕沿,欲坐下,却没有坐稳,突然滑落,“噗嗤”一声,人就落到地上。余达和展松叔忙着搀扶,扶不起来,小李书记帮忙,好容易抬到炕上,腰间和腚下的骨头疼得要命,哭淋淋地叫唤。展松叔捏吧一番,估计是骨头出了问题。

“怎么办,上医院吧。”展松叔询问余达,也算是征求杆子叔的意见。

杆子叔死活不去医院,央求把他送回家里去,说:“骨头折了也不要紧,在家养着就行。”余达说:“你不要心疼钱,钱的事儿有我解决。”杆子叔摇摇头:“不是不是,我不缺钱的。”

其实杆子叔那时真是不可能缺钱,翠屏每月都要回来一趟,吃的用的备全,每次还留下100元给他,100元等于老家一个劳力两个月的工资,我的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就业,都不定期地给他寄钱,他说花不了那么多钱,最后急了,跑到高埠给我打来长途,以家长口吻训斥:“别让孩子们捎钱了,花不了,放在家里,会招杀身之祸的。”

“从炕上掉地下,就能跌断了骨头?”展松叔说:“你也真是的,都快成泥巴做的了,是不是当初婶子做你的时候忘了使胶啊。”

那时我正在为晋升的事情发愁,医院研究所所长一职待缺,家庭成分已经不是太重要,但娘的死把我被定位为与政府有“杀母之仇”的位置上,为此我晋升的事在上边议了多次,迟迟定不下来,都到了这样的年龄了,再不晋升职称,到时候就必须退下来。正愁着呢,晚上接到展松叔的长途电话,告知杆子叔伤情严重,征求问怎么办,再就是向我通报了我爹爹仍旧在世的确切消息。

杆子叔必须住院,答复了第一件,我急切询问我爹爹的情况,展松叔按照记录的地址,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听完我疑惑了,这不正是上次我去过的那个疗养院吗?上次费了那么多的周折,毫无线索,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信息?

电话里展松叔语气很坚定:“家里的一切你尽管放心,明天你立刻动身去滕县军人疗养院,直接找院方领导,咱老家里现在接到的是公函,公函你知道!”

我和翠屏商定,我去滕县,她回莱阳照看杆子叔。

因那疗养院我去过,所以很快见到了院方领导,领导亲自陪我去见我爹。进来一个干部病房,我怔住了。

房间内唯一一位老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带着花镜看报。

“他?……不就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位老伯吗,而且上次说了那么多的话,他……他就是我爹……?”

院方领导把我向老伯做了介绍,他微微一楞,情绪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示意,让我到他近前来,坐下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数遍,微微笑一下:“来了?”

“嗯。”我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得被动地答应着。

“爹娘都叫什么名字,记得吧?”

“余展强、王小春。”

“爷爷呢,叫什么名字。”

“余洪年。”

“兄弟姊妹几个,还有别的亲人吗,说说。”

我说:“哥哥叫升儿,和我是双胞胎,弟弟、妹妹……,我大姑、二姑、二爷爷、展厚叔……”一大家子的成员,我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我见他眼圈发红,不言语,突然想起了我的二叔,说道:“对了,我二叔余展良已经改名叫梁展玉,刚回老家看过,是个将军。”

“那你们……”老人眼里的泪流出来,显然是控制不住了:“不是说全都死光了吗?……”

“照理说,应该是死光了,是展松叔救了我和哥哥,那天是他偷偷放了我们……”我把一家人那天的经过,详细说出。

我把后来哥哥的死,妹妹的死,都一一倾吐出来。

我只顾得述说,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手搭在了我的头顶,抚摸着,两行老泪流满了脸腮。

……我和爹几乎同时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我的眼泪流了好久好久,心怦怦地跳着,嘴唇不听使唤,梗咽着从喉咙发出声音:“爹……”

我听见爹爹嘴里不断的重复着;“我的……儿……我的……儿子……”他一只手掌在我脑勺缓慢地轻轻拍着、抚摸着,这种感觉……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吃完饭后不舒服,爹会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拍着,直到我打嗝出气为止,娘还一度笑话我爹:“又不是月子里的孩子,看你亲的,这还能拍他们一辈子啊。”

一晃,都过去了四十多年了,也许,在爹的心里,我还是四十年前的杰儿?

我分别给二叔展厚叔展松叔打了电话,报告了我在滕县找到了爹的好消息。爹一刻也不想等,急着要立刻上路回家看看。二叔半夜又打电话打进来,说稍安勿躁,他明天就让司机开车过来接我们。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二叔亲自跟着车就到了,爹爹和二叔见面,免不了悲喜交加,哭一阵乐一阵,随后启程,向着莱阳出发。

我们车到余家庄,在村前正好与杆子叔出院的车相遇,杆子叔因为死活不住院,做完手术就嚷着回家。

我和翠屏同时下了车,相互看到对方的眼神,就明白了一切。

中午,展松叔和余达做了安排,在余达家里,村里和爹同辈份的叔伯们都被请过来,相互惊喜亲热了一番。爹前后左右看看,在世的只缺杆子叔一人,饭后便催促我带他去杆子叔家,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爹还一直没有看到儿媳,此刻翠屏正好在家里侍候杆子叔。

进得院门,爹喊一声:“展林啊……”就埋着头往里走。进屋就愣住了:杆子叔动弹不得,正逗着劲儿往炕里边挪,挪不动,见爹已经进来了,他抬头看见我爹,两人目光相对,久久地相互注视着,杆子叔表情尴尬,似笑非笑的,两人老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没有想到,我还活着回来,是不。”爹说。

“哎哎……,不不……”杆子叔语无伦次。

站了十多分钟,爹微微点一下头:“伤了,就好好养着,我走了。”“哎哎……”

爹刚出门,听杆子叔喊一句:“大哥。”

爹又转回来:“……?”静静地等着杆子叔的下文。

“我,……你,……小田儿……的事情,……组织上没难为你吧……”“哪里话,组织怎么会难为我呢。”爹平静地说着,走出门来。

一块石头落了地,杆子叔心里好一阵轻松,两三天来最担心的,就是当年出卖小田儿的事,杆子把小田儿的八路身份出卖给了展雄叔,展雄叔当夜就派人把小田儿杀害了,后来,杆子叔把罪过强摁到我爹的名下,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只以为我爹已经死了,谁能逼着死人说话,万没有想到,我爹,这死去几十年的烈士,竟然真实地活在人间。

我也纳闷,部队为什么给爹发来了烈士证书,问爹,爹更纳闷,于是推测,可能

是在朝鲜的那一仗吧,打到最后都死光了,都没有想到剩下了爹一个人。我问爹:“你们部队还有一个叫余展强的,真的吧?”

爹恍然:“是的,是的,也有可能是他,……死了,那时候队伍里重名的很多。”

又摇摇头;“那年月,战场上死一个人比死只鸡都要轻,谁想着还能活到今日啊。”

展厚叔也回来了,与我爹、二叔、展松叔见面,我们家四个“大官”聚齐,一起去

余家老茔,祭奠了祖坟。

外边就传开话了:“大爷二爷家的地气就是好,后人都有出息。”

二叔说:“别听那一套,全家差一点死得干干净净,那阵儿怎么没人说话。”

“是啊。”我爹感慨:“现在是真正的扫地出门了,房子都成了乡亲们的果实。”“这话不能说,不是这样的,这事儿我清楚。”展厚叔抢着说话。

“家里的老房子都在?”爹想回去看看,我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去了。

诗云:人生恍惚间,成败因一念。都是不经意,偶然聚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