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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我们家的那老宅子,自从我进子弟学校读书,就再没有进去过。

当年那三进三出的房子,已经是破败不堪,屋面的瓦缝长满了狗尾草和脚趾丫草,房檐处不少的瓦已经脱落,雨水顺着墙面淌下,留下一条条黄黄的痕,院落的墙角处和房屋四周,长满了齐胸的蓬蒿,有人走过,惊动草里面的蚊子,乱哄哄地飞出来,飞一阵儿见没有什么可叮的,又悄悄躲藏进去。

现在里面住了两家的女人,展翔婶和郝平娘,房子太大,她们两家也住不满,只住田字的中心,所以前后外围房子都空着,窗户纸都没有糊上,近前看去,屋里黑洞洞的,很是瘆人。

但就是这样的房子,最近因为我爹我二叔我大姑二姑和我现今发展的趋势,硬是被人炒成了“吉宅”,看看现在住在里面的两户人家,秋儿进烟台工厂做了工人,郝平前几年还怕人,现在都知道是县里工作,郝平的弟弟魏双平沾姐姐的光,也进城做了工人。工人与农民的差别,可大了去了。究竟是不是宅子给人带来的好运,谁也说不准,但凡是住进去的,都时来运转过上了好日子,就由不得人不信。

我心里对这宅子倒是没有丝毫的好感觉。

爷爷就是住在这宅子里,遇到了莫名其妙的官司,卖光了田地,沦落为贫困,积郁成疾而死。爷爷出殡前后,展雄叔带领还乡团回村杀了很多人,那些年我们的家境便开始了急转直下的衰败,先是我二叔失踪,后是我大姑私奔,再后来我爹被杆子叔算计,失踪,以致奶奶、娘、哥哥、我、弟弟一家五口被人绑了投河,妹妹被送了人。我和哥哥大难不死,捡回性命,后来哥哥又被神秘的被车祸致死。更为悲惨的,是魏老大在这院子里被人当众杀死,剜除心脏炒菜下了酒,展翔叔在地窖自囚二三十年,展翔婶被余贵长期霸占,秋儿被判入狱,亡命天涯,多年后我妹妹又利令智昏,行为极端,自杀而死……

这宅子见证了我们一家的悲惨和不幸,见证了我苦难的童年,桩桩有人命,件件是血腥,多年来睡觉不敢想起往事,怕的是梦中回到那魔一般的过去。

这宅子,它怎么会成了吉宅?

我和爹推门进院,惊动了展翔婶和郝平娘,两人同时从一个屋子里出来,她们看到我爹后很是惊讶,见是由我陪伴着,打约莫想到可能就是我爹。展翔婶眯着眼睛打量半天,不敢肯定,眼巴巴地看着我:“杰儿啊,这,这是你爹,俺的大哥吧?”我点点头,展翔婶嘴巴瘪了一瘪,嘴就咧开,哭着拉住我爹的手:“……大哥……谁……把您折腾到这个模样?……”眼里的泪水像是开了河堤,流了满面,她回过头对着郝平娘:“嫂子,你该记得大哥年轻时候的模样吧,你看看,大哥他……”说着话就“呜呜”地哭起来。郝平娘也哭了,两人都拉着我爹的手,仰脸看着我爹疤痕成片的脸,完全忘记了弟媳与大伯子的旧礼,郝平娘问:“您的脸怎么变成了这样啊,大哥?”展翔婶说:“大哥,……您的……眉毛和头发呢,在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一看就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两个女人抽泣不止,爹看看她们,仔细辨认良久,认不出来,就望着我的脸,我说:“这,是我展翔婶儿,……这是魏老大家的我大婶儿。”

爹努力回忆,好像记起了她们两人年轻时候的模样,微微点头说道:“都老了,……你们,……你们也都成了太婆了。”他望着展翔婶的脸:“那时候……你刚过门吧,见了人,说话红红的脸,害羞呢。”展翔婶擦擦脸上的泪,腼腆地一笑:“快进屋吧,大哥。”爹看看郝平娘的脸:“那时间,你道是住过莱阳城里一阵子的,见过得多,现在我也认不出来,真是眼拙,没有一用的人了。”

“大哥您快别这样说,这多年,俺们两家,还不多亏住着您的这大房子,不然,早睡大街上了。”展翔婶说着,直往屋里让。

进得屋来,两位老人忙着给爹和我让座,展翔婶说:“这屋是我住的,郝平娘住西边的两间,没事我俩就在一块儿聊,冬天还常宿在我这里呢。”

爹“哦”一声,笑着,就不再说话。

展翔婶和郝平娘相互看一下,也就不说了。

这是爹和娘当年的房间,样子一点没有变。我们兄妹四人,都是在这大炕上出生。爹的眼神迅速地扫了一遍,又立刻恢复平静,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内门上,久久没有离开。我明白,爹的心里定想起了奶奶,奶奶生命的最后几年,就是在里边的屋子里度过的。爹没有为奶奶送终,连最后的一面也没有见上,心里一定是很难过。我上前去,陪他慢慢走到门前,我伸手开门,爹往里看了一会儿,表情木讷。

爹重新来到院子,打量一下,走到对面的猪圈旁边,我手指一下一个旮旯,爹点了一下头。我相信爹是明白了,因为我说过,奶奶是在猪圈被人拽着头发抓走的,身上一丝没挂,奄奄一息。

坑底下仍有臭水,我指一下,爹又点着头。我也和他说过,魏老大是被从臭水里捞出来的,被人当场把心脏剜出来,被杆子叔炒菜了喝酒。爹在沉思,我想爹一定是在想象当年杀人的场景。

展翔婶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焦急等着我们回屋:“大哥,今日就在这儿吃饭了,你如果走了可就是瞧不起人。”爹看一下腕上的手表,笑着说一句:“早着呢。”

“说会儿话,说会儿话,……您这么多年不回家,哪能不多说会儿。”展翔婶近乎殷勤的表现,让我很纳闷,这么多年,从没有听说展翔婶殷勤过的。

大炕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展翔婶和郝平娘把我和爹爹硬是让到炕上,她们两人也上了炕,盘腿坐着跟爹爹说话。两位老人身体前倾着,一直端详着、面对面瞅着我爹爹的脸。爹不自然,脸转到别处,瞅见桌几儿上一木匣,眼神一亮,说道:

“那……东西还在?”

“啥东西?”展翔婶见爹看那木匣子,笑笑,忙着取过来,嘴里说着:“那还能不在?这家里的每一件,都是您的,俺们都替您看管着来。”

木匣放到了炕上,铜锁是开着的,我伸手打开,见里边空空,爹怅然若失,眼神就立刻暗淡下来。我认识,这木匣就是当年爷爷放黄马褂的那个,我忙着解析:“那马褂……我娘送了我大姑了,我看见的。现在也不知……”

爹“哦”一声,又不说话。

“大哥呀,您看,这房子,这嫁妆,……可全是当年您和嫂子的,俺们压根没有动窝儿,是不。”展翔婶说。

爹笑笑:“那得感谢你们,不过,也不必要,如果用不上,怎么处理了都行啊。”怕她们听不清,爹又重复一句:“这家呀,就是你们的,我和余杰也用不着,你们说是不?”说着话,爹看看我,我忙着点头:“是呀婶儿,就是你们的。”

听着我和爹说话,展翔婶和郝平娘怔在哪里,半天没有言语。

“大哥……”展翔婶欲言又止,她看一眼郝平娘,两人沉默下来。

“怎么,你们……是……还有什么事儿不是?”爹问,我也感觉,从刚进门,两位老人的举止就非常异样,很多的蓄意客套。

“大哥啊。”展翔婶强笑一下,委婉开口:“……如果想回来要这房子,俺们就……立刻腾出来,您放心……”

“怎么,我没有说明白吗?”爹说:“这房子送你们,如果将来住够了,可以卖了养老,明白了?”

尽管爹和我再三说明,展翔婶和郝平娘还是听不进去,他们认定,这次我们爷俩上门,就是为了房子的事情,所以,客套之后,更多的就是担忧和难为情。

当时我和爹爹哪里知道,余家庄早就有人在打这宅子的主意。

余文明自修理厂回来之后,就抱定了决心,要接过他父亲的班干下去,虽然心里有冲天之志,落实下来却也没有什么谱儿。

他到莱阳城立交桥下面,蹲守了两天。

这里有四五个占卦算命的摊儿,以前文明是从来不信的,这次是心里真的没了底,所以先来观察一番,看看那算命先生道行,准备占上一卦,看自己命里是否有官运,怎么个干法才能让余家庄真正好起来。两天下来,见先生们个个都将天干地支阴阳五行说得头头是道,前来求卦的,更是心怀虔诚,认真聆听。挨到傍晚,文明在一个道人打扮的老先生摊前坐定,请他指点迷津。

“尊者所问何事?”先生问文明。

“你不是会算吗,那你算算我要问何事。”文明故意刁难。

“所谓算者,替人解惑也,吾本无所求,乃尔求吾也,何故刁钻呼?”一连串的之乎者也,把文明弄得糊涂,生气说道:“别扯那没有用的,你不就是为俩小钱吗,少装蒜。你给我算,算准了,够养你一辈子的,算吧!”

“哦,……尔所求者,无非仕途前程耳。”

文明眼睛一亮,露出了欣喜的光,但马上回复平静:“这又是胡说了。”

那老先生并不理会,继续说道:“依吾观看,尔近期定有升迁并发财之事……”“神了啊?”文明心里高兴。

他心里准备约老先生第二天到余家庄,将村子四周里外勘察详细。

两人刚商量妥当,旁边出现一警察,其他几个算命先生见了,慌忙收拾地摊,拔腿就跑。这边老先生只顾得和文明说话,发现时为时已晚,倏地蹲下,忙收拾地上的红色包袱皮儿,但却被黑脸警察一觉踩住手指,动弹不得。黑脸警察捡起地上一本《四柱大全》,在手中卷成筒儿,照准老先生头顶“啪啪啪……”连砸多下,嘴里骂着:“让你骗!让你骗……”老先生一声不吭,任凭警察教训,头颅被砸得像是拨浪鼓,摇摇摆摆。

警察道:“说!为什么屡教不改,好言相劝都当成了耳旁风是不?”老先生唯唯诺诺:“改,改,一定改……”

警察看一眼文明:“骗你多少?”文明说没有,警察狠瞅老先生一眼,又骂:“老不死的!在家不帮儿女干点活,也就算啦,跑出来招摇撞骗,害得我连饭碗都快保不住了。……明天别让我见到你,听见没!”说完话,扬长而去。

文明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说道:“原来你们真是骗吃骗喝的?”

老先生一边收拾,朝走远警察狠唾一口:“呸!……还明天?……你今天就得死!”

凡事都能赶上一个巧,说话的空儿,前方发生了车祸,文明和那算命先生顺路过去观看,这一看不要紧,把文明差点吓死,原来正是那警察,满脸血污,人已经死了。

老先生拉文明一把:“快走,看他作甚。”

文明说:“这么准,您是怎么算的,他今天一定死?”

“是天机,怎可泄露。”老先生说。

文明背着父亲余达,把算命老先生请到了余家庄,为自己主政做先期的准备。他先把自己的打算跟先生托出:“请您老来,就是给我做一次刘伯温,按照我的生辰八字,规划余家庄,首先,翻建建一个像模像样的办公室,帮着选一个好日子,至于其他的,也要先规划就绪。”

老先生细细算来:文明的八字是:壬寅、乙巳、甲子、丁卯,排好大运小运流年,配齐神煞,辨其凶吉。按照生我者正印偏印,我生者伤官食神,克我者正官偏官,同我者比肩劫财的套路,得出结论:

按照文明的八字,余家庄若要有所起色,办公室必须搬迁,大吉方位正好在我们家的老宅子,也就是展翔婶和郝平娘现在的住宅。

文明犯难,二狼说:“这有何难,交我办,万无一失。”

二狼穿上公安制服,扣开展翔婶家门,代表乡村两级组织安排展翔婶与郝平娘两家,搬到现在的大队办公室居住,展翔婶听了,心里不快,嘴里却不敢说,支支吾吾地问:“这房子……不是俺展强大哥的嘛,怎么?”

“这不是你们该问的事,上边自有安排。”二狼声音干脆:“你们先准备一下,等文明书记安排就绪,就开始行动。”

二狼一闹,两个女人再没有安心,心说文明啥时当上书记的,这余达也真是的,干了一辈子,没有干够,还要代代相传啊。

我和爹这次登门,也算是碰巧,展翔婶把事情的原委都抖搂出来,最后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爹:“大哥,您说这房子,我们搬还是不搬?”

爹沉默一会儿,对我说道:“拿纸笔来,我写个字据。”

爹写了一张赠予字据,展翔婶收好,爹说:“这样,你们就不要担心了。”起身腆着脸出门。

我问:“到哪去?”

“找余达去!”爹愤愤地说。

诗云:文明枉文明,自甘江湖行。年少多轻狂,乡里始祸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