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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爹并没有亲自去找余达,气呼呼把事情的原委跟展松叔说了,马不停蹄,叫上我急匆匆回莱阳城,路上跟我说:“余家庄不回来也罢,这么多年了,没有想到还是这个样子,这样的村子有什么好留恋的?”

翠屏仍在村里,我本来是不想马上就走的,但看看爹的表情,就没敢言语。

到了城里,爹找到了县委有关领导,要求落实我娘的案子,县委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但案子答复不了,说道:“老同志啊,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当年的省市县级领导,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你要谁出来答复?至于基层的,当年就是那样的形势,我们也调查过,胶东这一带,没死过人的村庄少之又少。以你的看法,咱们再翻过来,用同样方法把对方整死杀掉?”

爹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自己当然愿意忘记那件事,但组织上不愿意忘记,比如,孩子们入党、参军、提干、升学都受到严重的影响,家庭关系一栏,仍然是当年的档案,这能合理吗,如果在这一点上组织上都不能正视,那么我只能的往上走,到北京也不要紧嘛。”

看看爹的口气不小,火气也大,接待人员态度更为谦和,开导我爹:“别急,老同志,档案的事,这儿好办,待会儿咱们的主要领导会给您答复。据调查,当年上级及时发现了那期错误,对家属都做过妥善或力所能及的安置,你们……”他一眼看到了我,问道:“安置过没有?”我说:“有吧,我读了子弟学校可能就算是吧。”爹一脸的韫怒:“那算什么,当时是以为我死在了朝鲜,当成了烈士。”

我不再说话。

问题很快澄清,可以还我娘的清白,但无法反过来追究责任,爹很生气,说道:“不是拨乱反正吗,到这儿就卡壳啦,谁来还我三岁孩儿的清白,孩子法犯那条,那是谁做的乱?仅凭这个,把他们整下去为过吗?哦,……整他们是错的,要拨乱反正,现在好了,可以补工龄补工资补权利,谁想过给被他们冤死的老百姓补偿,谁担当过?有了话语权了不是?是不是有人害怕了,害怕把自己再反正下去?看来还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嘛,什么狗屁的拨乱反正,愚弄大众而已!”

现场鸦雀无声,有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附和。这当中当然有原因,因为他们看过爹的介绍信,或许,他们穿开裆裤的时候,爹就已经做莱阳县委的核心领导了。

爹一刻不留,立刻动身,要回滕县干休所,我苦苦相留:“爹,我们回省城,那怕住上一周,让您的儿媳妇、您的孙子孙女见见您,儿心中少留些遗憾行吗?”爹点头答应了,却反复说:“余家庄,你我今生就别回去了,那有余达这样的,父子在村子里这样欺负老百姓?……这个破村子!”

我不知道爹那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真不像年轻时候的他,也许,回家一趟,对他的触动太多太大,那是我没有办法感知的。

余家庄这边,展松叔听到我爹说过文明的作为,这会儿正气得“呜呜”响,老旋风一般,呼呼啦啦来到余达家。余达新买来一台电视机,正指挥着儿子文明在房顶调试天线方向,他斜靠在炕角,嘴里嚷嚷着“左左……右右……”展松叔进屋,一把把电源扯掉,骂:“真他娘的自在呵,都赶上总统了你。”

文明在房顶,并没有发现展松叔到来,仍高声询问屋里的余达:“怎么样,这会儿清楚了没?”余达不做声,两眼直勾勾看着展松叔,不知接下来展松叔会做什么。当年跟着展松叔起步,直接的间接的受到不少的影响,展松叔的公正和仁慈,是余达最为崇拜的,因此多年来在外一直称展松叔为师傅。他很少见到过展松叔发火,但是崇拜并不是因为展松叔的脾气有多好,而是他的大度。余达做很多事情都要多想一层:如果展松叔在,会怎么做呢?这样的习惯,虽没给他很多成功的机会,但至少没有造成大的失误。

“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您说话啊?”文明在房顶呼喊。

外边杆子叔进院,住着双拐,一步挪动三指地走着,朝文明叫一声:“文明啊,小心点啊。”

“大爷爷你来的正好,问问我爹,电视清亮不清亮?”文明在房顶高声指使杆子叔。

“清亮什么,下来吧,停电啦!”余达不耐烦的声音。

杆子叔接上了腔儿:“停一个电怕什么?你换中央台,看谁敢停中央的电?这玩意我知道,人家余杰那边早就有,……”

文明在房上听杆子叔说话,忍不住笑,身子晃悠一下,手就扶在烟囱上,那天线杆儿本来就是捆绑在烟囱上,把烟囱已经折腾得够呛,文明稍一用力,烟囱就活动断裂了,急忙抱住,那屋面本是斜坡的,撑不住脚掌,脚下一滑,文明抱着烟囱和天线一起,“轰隆”的一声,落到了院子里,人和烟囱都在地上直苗苗的站定。

杆子叔吓坏了,抢去招呼文明,往前冲一步,一跤摔倒,趴在地上“哼哼”,起不来了。

屋里的展松叔和余达闻声跑出来,见文明没有事,杆子叔反摔得不轻,都不敢动他,一动就叫疼,展松叔说:“拖吧,拽着尾巴拖进屋里。”杆子叔连连拒绝:“不行不行,你要拖死我呀。”展松叔说:“你也真是的,这才几天,怎么可以下床呢,这会儿尝到“复查”的滋味啦?”

文明找来一块席子,众人把杆子叔慢慢拖到席子上,再拖着席子慢慢拖进屋,从身下掖进一床褥子,好歹安置妥当,杆子叔又嚷着回家:“还是……拖我回家吧。”展松叔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杆子叔摇头,展松叔说:“来也来了,罪也遭了,还在乎在这歇这一会儿?正好我有话要和余达说,你也评评,我说得在理不。”

文明转身要走,被展松叔叫住:“你别走,我的话正是说给你听的,……我这当爷爷辈分儿,脑瓜子不好使了,说话不利索,你不会介意吧?”

文明脸一红,说一句:“怎么会呢。”低头去摆弄那电视机。

文明已经感觉事情的不妙,两个爷爷找上门来,父亲也在场,好像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了,心说挺着吧,能怎么的。

展松叔这次真是认了真,板着脸,把文明安排人去通知展翔婶郝平娘搬出的事实抖搂出来,问余达:“是不是你精心策划的?”

余达从一开始脸就红到耳根,此时被展松叔问着,无言以对,羞得恨不得钻进地下,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文明。文明不抬头,自管在那抠搜电视机。气氛在沉默中度过,余达尴尬地搓一下手,冲文明吼道:“大爷爷问你话呢,耳朵噻驴毛啦?……我**你妈!”摸起炕角一瓷杯,甩开膀子向文明狠砸过去。文明眼快,一闪身,杯子砸到电视机屏幕上,清脆的一声响,杯子被砸得粉碎,落到地上,还好,那电视机没有砸烂。

文明也被砸出了火星,执拗地一拧脖子:“是问你话,怎么骂我?”

“你心里清楚,是不是你做的祸?……当初修理厂的事儿,就不该放你出来,毙你!”余达火气不减,仍是骂。

“好了好了。”展松叔制止道:“也不用当着我们的面争,狗咬狗,两嘴毛。父不父子不子,像什么话。”

余达感觉两眼直冒金星,一屁股坐到了杆子叔的身边。

展松叔说:“不管你们出于什么动机什么目的,去逼人家两家老人搬出,就是臭不要脸的事情。凭什么?那屋子是有名有姓的,是人家展强父子的,与你们何干,以为这是四十年前,一句话就让人扫地出门?……你余文明,什么时候当上支书的,还代表乡村两级办起公事来了,这级别不太低吗,为什么不成立一个中央委员会,为什么不成立一个联合国?”

文明支支吾吾:“那……那还不是看他身体……吃不消……”文明瞅余达一眼:“白白当了一辈子官儿,末了……还老被人欺负。”文明所指,显然是余贵一家。

余达更怒,骂:“放你娘的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呀,你算哪根葱,……还学会假传圣旨啦,不怕丢人啊你。”

“我没有假传,上次我说,你身体不行了,我接班,你也并没有说话反对嘛。”文明辩解。

“你看你看。”余达气得摇头,用手指头点着文明:“没有说话就是同意啊?你也不想想,那是老子不屑跟你说!”

“行了。”展松叔听懂了大概,问文明道:“那也不能胡作非为,替你爹跑跑腿儿也行,怎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人,不把人笑掉牙?”

“大爷爷。”文明哭丧着脸说道:“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想干,当然要打我的谱儿,俗话说,打仗凭地势,我当然要按照我生辰八字的生克衰旺来规划……”

“放你娘的屁。”余达又来气:“俗话说俗话说,俗话说你本来就不是个人!”

展松叔叹气,说:“行啊,你们父子二人,在自家就可以完成余家庄班子了交接了,赶明儿,说不定真能成立一个乡政府呢。”

余达臊得无地自容,没有脸面说话。

展松叔对文明说道:“就算是你有你的打算,这打算也未免太荒唐了,知道那宅子是谁的吗,余展强余展良你那两个爷爷是谁,是你能惹呼起的?当年有人折腾到那样惨,人家怎么样?照常权高位重……”展松叔看杆子叔一眼,自知说漏了嘴,咳两声,转过头来道:“你知道现如今住在里面的两家是谁,余洋是烟台钢厂的保卫干部。郝平,知道郝平是谁?老县委书记郝书记的女儿,现在是咱们县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是你余文明喝东道西的主儿?”

“副……书记。”文明倒吸一口凉气,头皮麻酥酥的,问道;“那那……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

“人家谁像你,屁股没有憋,就唤来狗等着吃你啊,像是真当上书记一样。我问你,二狼那主儿,你交往了干啥?”见展松叔语气有些缓和,文明长了点胆子,说道:“怎么不能交,人家政府都能用他。”

余达张嘴要骂,被杆子叔的话挡了回去:“哎哎,我听明白了,……文明啊,这就是教训啊,长点记性不行啊?”

门外有人,找文明的,文明对着窗户答应一声:“在家,进来吧。”

推门进来一老者,文明心里一怔。

原来是那算命的老先生,花白的长发,四周隆起,头顶别一发簪,一副道家打扮,展松叔见了,差点笑出声来,只得背过脸去。

文明心里发怵,知道是上门来要钱的,上次答应人家,看得准了,给赏钱两千块,当时手头没钱,只给了二百,并说好今日为限,送到立交桥的。刚才被一团乱事儿整得糊涂,差点忘了。

文明感觉这场合尴尬,支吾老道:“哦,……您先回去,我这就过去。”

“这不行啊,余书记,人要讲信用啊……”老道不肯走。

文明上火,道:“走吧,我现在有事,你不是看到了嘛!”

杆子叔余达都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心说一天不到,外边都知道了余书记,又跑哪儿办了一桩公事?

老道不依不饶,说道:“我都跟人说好了,人都跟着来拿钱了,我拉下的饥荒。”“来人了,在哪?“文明瞪大眼睛。

门缝外显露一个人,文明心中更慌,嘴里却强硬喊一声:“进来吧!”

进来一个年轻人,文明吓了一跳,感觉面熟,就是想不起来,这个人……“你跟老师傅一起来的?”文明问。

“是啊是啊,他借俺钱,好久了……”

啊,……这不正是那个黑脸警察吗?文明脑袋“轰”的一声,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两下,凭神智强力用胳膊撑住桌面,耳朵呜呜作响,仿佛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呼喊:“文明,文明,……文明你怎么了……”

强打精神,文明缓过神来。看到眼前的展松叔杆子叔和父亲与达,都在急切的盯着自己,才知道刚才可能是失态了。再看看那老道和那个年轻人,也是惊异的眼神叮着自己。

文明怒火骤喷,用手点指那年轻人:“娘的!你……不是警察吗,不是死了吗?……”骂着,三两步窜上去,年轻人一看不好,转身就逃,门早已被展松叔悄悄栓死,而且展松叔人已经堵在了门上。文明得了手,一把抓住头发,摁到地上,照地面连碰两下:“怎么不死!怎么不死!……”把地撞得“咚咚”响。

老道也忙着往门外挤,被展松叔一把将发簪撸下来,露出光光的秃顶,原来是假发,其实,他刚进门,展松叔就看出了他发型上的破绽。

两人原形败露,逃又逃不掉,秃顶领头,“扑通”跪倒,小鸡食米般磕头求饶:“爷爷爷爷……饶命……”

原来,文明那天在立交桥,正是遇见了这帮骗子,合伙导演车祸把戏,骗取了文明的高度信任,以备进一步骗取高额钱财。这伙人共有五个,各有分工,已经干了两年了,屡屡得手,每次都很成功,少则两三千,多则五六千,上万的也有。一不偷二不抢,全凭主家赏赐。车祸也有演砸的时候,碰上真的交警就败露了,他们也有准备,就说是拍广告的,导演演员就都凑齐上来了。他们在立交桥旁边的高华写字楼租赁了房间,挂着“周易广告策划暨心理咨询站”的牌子,并有合法注册。

“娘的,那二百块钱呢?给老子吐出来!”文明被人骗得惨,脸上过不去,指着秃头骂。

秃头咧咧嘴,一脸的为难状:“兄弟呀,您这……俺们这也是混口饭吃不是,干什么不是份营生?这世界还要饿死人不成?”死皮赖脸就是不往外拿钱。

展松叔劝文明道:“算了,权当买一教训。”

“哎,这爷们说得对,在理,将来说不上还真的能用的上咱呢。”

诗云:一梦醒来两茫然,恍若隔世情难堪。昨日朴朴乡邻里,今朝何成云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