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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文明顺利的接了余达的班,这事本来就是没有悬念的,因为姨夫李竟仍在高埠乡当一把手,没有人能够阻止文明的梦想,用他自己话说,是理想。作为余达的儿子,从小受到耳濡目染的熏陶,看惯了迎来送往受人尊敬的礼遇,听惯了趾高气扬发号施令的爽快,优越感就生出来,这种感觉存在心里,文明悄悄勾画着理想中的余家庄,对比着父亲多年的办事风格,感到父亲无论学识和能力,都有很多的欠缺之处。

但自己当真干上之后,方知有很多实质问题,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心有余力不足的感觉便日趋加深了。

母亲史桂芬告诉文明:“这说明前期对困难预计得不足,眼高手低是人的通病,挑剔别人毛病,张扬自己见解,都能夸夸其谈、滔滔不绝,连掏粪的也能说上一套。没看见学校的老师批评学生?指点起学生来,头头是道,但是如果你让哪位老师写一篇无可挑剔的作文,不写成流水账那才怪呢。”

文明笑笑,觉得不无道理。很久没有听到母亲劝诫自己了,小时候,母亲发现哥哥发明学习比他好,劝过多次要向哥哥学习,他因此记恨母亲,说母亲偏心眼向着哥哥。父亲余达也说母亲:“两个儿子要一碗水端平。”之后,母亲再没有批评过他,那时候感觉能摆脱母亲的批评,就是最幸福的事儿了。但随着渐渐长大,内心里若有所失,踏上社会,历经挫折和磨难,特别是在修理厂的那次变故以后,心里渴望得到教诲和安慰的欲望愈发强烈,要强的心时刻伴随着孤独,甚至有时候想流泪,却又流不出来,流给谁看啊?

心里有点隐隐的痛,文明看看母亲一眼,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平添了很多,眼神里也全是倦意和憔悴,文明鼻子一阵发酸,娘最近老是说胃疼,妹妹陪她到医院看了,回来就一直没有上班,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娘,您胃好些了?”文明问。

“不见强。”史桂芬说:“哪能那么快就见效啊。……我只是担心你,如果太操心的话,就别干了,没见你爹,干了半辈子又怎样,也没见干出啥名堂来。”

“啥名堂,佛为一炉香,人为一口气。”

史桂芬张口说话,咳嗽一阵,脸色涨得发紫,文明忙着去取药,史桂芬摆手制止:“你……你回来。”

文明吓一跳,见母亲认真,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拿药给你呀。”

“我只想问你话,你……最近是不又得罪人了?”

“没有,就是……就是妇女体检来着。”

“是不是整出了事?”

“没有,那……那叫什么事呀,没有。”

文明不愿想,更不愿提起。育龄妇女拒不配合体检,文明烦躁得慌,都已经两天了。

其实,名义上是体检,不过就是检查是否有意外怀孕,其他的项目就是捎带着做了。从前,这事最简单不过,记出勤付工分就妥了,除去个别怀孕者有意逃避,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服从的。现在田分了,各忙各的,谁有那闲功夫侍候,所以半天喊不来人。

今天二狼又带着人来了,在办公室闲聊,没有什么情况,正准备回撤。会计火烧火燎地进屋,对着二狼耳根私聊几句,二狼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真的?”

文明跟着点点头:“人就在商店里,不信你亲自去看看。”

“那你带我们去。”

“你们自己去吧。”

文明暗示给二狼的一个信息,是余贵家长女,开商店的发娟。

见二狼急匆匆地带人走开,文明才一个人出屋,漫不经心溜达到父母这屋里。这一切,全是文明一手安排的,他就要杀杀余贵一家的锐气,做到杀一儆百,看看谁还老不实。

“听娘的,不好干就别干了,遭罪。”史桂芬看出儿子心思重重,继续劝。“不行,我偏要和他们较量一番。”文明双手插腰,负气地望着窗外。

两只燕子飞到檐下,可能是觅食归来,文明听到窝里的幼鸟“唧唧”叫着,心里掠过一丝凉意,人啊,永远像这窝里的小鸟多好啊,为什么非要长大啊?

史桂芬心里急,连咳不止,接着就吐,一边咳一边吐,吐出大块大块的血来,文明见状,吓得变了声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史桂芬顾不得回应,只是咳,块状的血不停地从口中咳出,稍有间歇,血又从鼻孔流出来,在地面堆了一大片,红红的厚厚的。她无力地招一下手,文明忙端来一盆清水和毛巾,帮她擦洗。史桂芬摇摇头,把头搁在门槛上,吃力地说:“等会儿,血还在出呢。”

咳嗽停止了,但鼻孔仍然不断地滴着血,偶尔从嘴里吐出一些。史桂芬只能把下巴托在门槛上,任凭那血块一滴一滴地向外淌。文明把毛巾给她垫在颌下,心里也滴血:“娘啊,您这是怎么了,不是到医院看过了吗,医生怎么说的呀?”

“没事,好几回了,出点血身上好受些……”

“好几回,这怎么行,人身上总共才有多少血,不行,咱们还是去医院……”文明哭咧咧地站起身,他要到外边去找车,走两步想起来家里装了电话,是他当支书后刚装上的,一个总机,容十部话机,村里各部门负责人家里都装了一部,学校也装了,剩下最后一部就装在了娘的屋里。

他折回来,走到桌前拨通学校的号码,通知妹妹立刻回家,一起陪娘到医院,

然后又电话通知村办公室,把乡里体检的车开过来。文明回身和史桂芬说话:“娘啊,这次我们一定看仔细点呀。”

史桂芬没有回应,文明纳闷,上前弯腰查看,叫一声:“娘……”

没有回应。

文明托一下史桂芬的脸,一点反应都没有,心里一阵慌乱:“娘昏迷了……”高声呼喊着,两只胳膊用力把史桂芬托到炕上,见其双目微闭,只有呼吸,像是熟睡一样。文明忙用毛巾擦拭娘嘴角和鼻孔的血迹,嘴里不停地呼唤:“娘,娘……”

余达从外边进来,见状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你娘怎么了?”

“吐血,都好几次了,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文明哭着埋怨:“现在人都昏迷了,这可怎么办。”

余达脸色变得蜡黄,上前擦看,试一下鼻息,直腰松一口气,说道:“不碍事,一会儿就会醒来的。”

“这还不着急呀,你是不是也太沉着啦。”

“告诉你又怎么样,我断定是晚期了,让你天天咆哮?”余达无奈地说道。

计生委的车开到了门口,文明在小学校教书的二妹也同时进门,众人看看史桂芬的情况,顾不得更多,只能是尽快地去医院。但余达反对,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数次,一会儿就会好的。文明哭着嚷嚷:“爹啊,娘这辈子跟了你,就没有享过一天的福,都到这份上了,你咋还说得这样轻松?”

杆子叔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屋,瞪了余达一眼,骂道:“混账!这时候要听孩子们的,不能听你胡咧咧!”

大家忙活着收拾的时候,史桂芬从昏迷中醒来,看看在场的人个个紧张的表情,心里明白了几分,微弱的声音说话:“不好意思,……我没有事儿的,也不用去医院。”文明说:“不行,娘您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一定要去医院!”

史桂芬坚持自己下地,由文明兄妹两人搀扶上了车,余达待上,杆子叔说一句:“有孩子们就行,你能在家照顾好自己也烧高香了,去添乱啊?”余达乖乖缩了回来。

车子行不多远,一群人从后边马蜂一般追上来,文明情急,吩咐司机:“别理他们,快开。”

司机眼尖,从倒视镜里辨出了二狼,说一句:“头里的是二狼,好像是有急事吧,不理他们?”文明仔细瞅瞅,真是二狼,说道:“真是他,停一下,娘的。”

二狼追上来,气喘吁吁地:“快,快,折回去,救人要紧!”

“怎么啦?”文明不耐烦地瞪一眼:“我娘病重,去医院呢,你们添什么乱!”

“不不……不是的,那余发娟下身大出血,八成是流产了。”二狼身边的队员磕磕巴巴地喊着。

“那不正好嘛,省得去医院做人流。”文明说道。

二狼见文明不知轻重,一步窜上来,扯住他衣领:“你死眼皮呀?已经昏迷了,要死人的,出事你担得起?”

“怎么搞得,计生委不是有大夫吗。”文明心里害怕,嘴上仍硬邦邦。

“没心和你闲扯,计生委那也叫大夫啊,给母猪接生也不合格。”二狼冲着司机吼道:“快快。”

车头迅速转过来,向商店方向开去。

老远见五六个人正抬着一门板,簇拥着朝这边跑过来。

躺在门板上的正是余发娟,两眼紧闭,头发湿漉漉的透着汗水,塑料布上边铺一床褥子,下半部浸透着红红的血水。文明看看,吃了一惊:“快,抬上车。”

车上的史桂芬见余发娟情况危急,自己高低不去医院了,说道:“救人要紧。”挣扎着就要下车。文明看看也是,毕竟发娟危急。他使眼神给妹妹,两人忙着搀扶母亲下了车。

文明放心不下,重新上车,跟着计生委的人去医院,车子开动,他看看余发娟,叫了两声,没有反应,心说这么强势的人物怎么也有今日啊,你的厉害哪里去啦?扭头又冲二狼:“你们是怎么搞得嘛,怎么把人搞成这样!”二狼挠一下头,寻思一会儿,嘟囔:“谁想到会这样的,只是想抓来流产,没有想到她竟然拘捕,撕扯中她就一屁股坐那地上了,接着就叫唤肚子疼,疼到那样了还骂人,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装蒜呢。”

车上跟着计生委的大夫,文明询问:“怎么样,不要紧吧?”

“不好说,反正已经打了止血针,能坚持到医院就好了。”大夫忧心忡忡。

车子好不容易驶到村口,街上早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知道了计生委整出了人命,跑出来看热闹。文明吩咐司机:“加速,救人要紧!”

余贵从后边追上来,嘴里大骂:“余文明,你伤天害理,我日你妈妈……”他手里攥一石头,狠命地朝车子砸去,砸不到,人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腿乱蹬,嘴里不停地骂:“余文明,我日你妈妈……”

史桂芬被闺女搀扶着从余贵跟前路过,余贵全然没见,仍是闭着眼睛大骂,一睁眼见史桂芬就站在面前,脸“腾”地红了,嘴里发着:“你……你……”说不出话来。

史桂芬眼里含着泪,盯着余贵,嘴唇颤颤巍巍,说道:“骂呀,怎么不骂啦?”

余贵无语,看看史桂芬的脸,像是一张白纸,没有血色,心里一颤,心说她这是怎么了,病了?

史桂芬冲余贵说一句:“你也真能骂得出口。”母女俩绕开余贵,蹒跚着脚步往回走去。

余贵傻楞楞地坐在街中央。

诗云:莫道人心不古,古来难得糊涂。瞧那跳梁伎俩,垃圾楞充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