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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当晚的暴雨连着下了一个半小时,在以往在这里也是实属罕见的。

听着窗外的雨声,发瑞心里的余悸开始渐渐地消失,回来的一路上,他还一直担心着,裤裆湾打死余文明的那个现场,正是在路中央,肯定会留下痕迹,一旦被发现,可就是彻底地玩完了,想跟美申提醒一下,又怕他烦躁。

这回好了,长时间的暴雨,什么样的痕迹都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文明就真实地死在沟底里吧。

想想也真是天意,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特殊的背景,偏偏遇上特殊的仇人,愣是三下午除二给结果了,正好做特殊的伪装,现在,老天爷又跟上这样一场大雨,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这仅仅是巧合吗?这么多年来,和余达两大家子的恩恩怨怨,一直让他无法平静,任何事情都是余达一家略高一节,想想肺都要气炸,凭什么?不就仗着余达一直当着村支书嘛,看他们能的,老子退了儿子上,好像余家庄离开他们父子,就再也没人能干村支书了,这叫什么,封建世袭,要世世代代在村里欺压百姓啊?老天都看着不公,这不,报应来了?

发瑞回忆夜里的事儿,感觉解恨,忘记了害怕,心想说不定文明的尸首早被山洪冲走了,任何迹象都证明他是自己撞下沟底的,到时候看看余达怎么提着尿袋子哭儿子就行了。

想着宽心的事,发瑞开心,他急于想知道此刻的余家庄,是什么样的局面,此刻的余达一家,是什么样的状态,打个电话吧,村里除了村干部之外,别的人家再没有电话,电话是一种特殊的待遇,他们当干部的好内部联系方便用的,大伙都称那电话是“唤狗器”,但能与外界直接通话的只有文明家的那部。发瑞思考一下,忽然想起了展松叔,他称大爷爷的,他记过一次展松叔家的电话号码,当时展松叔还特意嘱咐过他:“往后在外边开车,有事联系家里,可以直接拨这号码,就能直接通上话了。”

“对,大爷爷的电话也是通外界的,人家是退休干部,肯定通。”发瑞开始翻,翻遍了全身,找不到那个号码,又扫兴起来。

看看妹妹和妹夫还都在睡着,一个人溜达出屋,心说不如自己先回村里看看,探探情况,也省得在这里瞎猜。

出来病房,走不到百步,一甩头,见急诊门外一个熟识身影。

发瑞楞一下:“咦?那不正是大爷爷余展松吗,他怎么在这儿?”下意识摸一下脸腮,定睛仔细看看,不错,正是展松叔,坐在排椅上打盹儿。

发瑞疑惑,待要上前说话,忽然见杆子叔和村会计从别处走过去,同时坐到了排椅上,杆子叔腿脚不灵,差点坐空,闪了一下,会计赶忙扶住,终算坐稳。

发瑞看到两人的表情都不轻松,杆子叔的模样跟哭差不多,猜定是出了什么事,挪着脚步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心想说上话就知道了,说不定是余达背过气去了?

走到跟前不远,发瑞刚要开口说话,正在打盹的展松叔突然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发瑞,用手点指:“你,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文明!”说话间起身,一把抓住了发瑞的领口,嘴里骂一句:“不知死活的东西,走,到公安局去!”

发瑞大惊失色,叫一声:“爷爷,您……您怎么了这是?”

杆子叔和会计被弄得莫名其妙,干瞪着眼看着,发瑞看看两人,嚷求杆子叔道:“大爷爷,你们看看,我大爷爷这是怎么了,说的话怎么听不懂啊,……你们是来为他看病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掩饰住内心的恐惧,发瑞故意询问杆子叔说话。心里却打着鼓,“怦怦”乱跳:“怎么,怎么……怎么真被发现了?”

转念一想,不可能,听话音文明真的是死了,……死了就好,死无对证,嗯,必须沉得住气。

发瑞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心里疑惑村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句都不敢问,也不知三个老家伙在这里干什么,想走开,又没有合适的托词,尴尬地咧咧嘴,挨会计坐下,轻声问一句:“你们吃饭了没有,我出去买点回来。”

没有人应声,发瑞红着脸看一眼杆子叔,杆子叔嘟囔一句:“嗯,……少弄点吧。”发瑞“哎”一声,羞涩涩地悄悄走开。

展松叔狠狠看着发瑞的背影,对杆子叔道:“一准是他,是他干的,你们偏就是不信……”

“谁不信了?但你也不能凭空乱说,现在是救人要紧,等文明醒过来再说不迟。”杆子叔说。

“我乱说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的话都是乱说?乱说你们都跟着来了?乱说文明就真的伤成了这样啦?”展松叔激动,冲杆子叔继续嚷嚷道:“这么多年,你也了解,我什么时候乱说话过,昨晚那……那事在脑子里面清晰着呢,这回你们应该信我。”

见两人都不说话,展松叔脸腆起来,说道:“不信就等着瞧,如果文明能活过来,一切会真相大白的。”一边嘟囔着,闭上眼睛,想睡,但眼珠在里边咕骨碌碌乱转,毫无睡意。

展松叔记得清楚,昨晚的事情,就是在这样朦朦胧胧、似睡非睡的意境里发生的,现在他要十分努力地进入那种状态,让它在脑中再现一次,但却无法进入。

昨天下午的时候,展松叔去的余达家,探视了一下史桂芬的病情,把余达数落了一顿,说他对女人粗心。聊到傍晚,余达说叔别走了,现成的小菜,喝两盅,爷们好多年都聚不到一块,再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徒弟不是。让文明媳妇过来做了,菜端上来,余达忽然又想起了杆子叔,着儿媳妇去叫,不一会儿杆子叔笑咪咪到场。三人慢斟细饮,兴致渐浓。

回忆起当年,一起在村里干工作的往事,点点滴滴、漫无边际地说了很多,末了余达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我这做晚辈的都退下了,只剩下了感叹和回忆,可见人生值不得混,咱们苦干了两代人,也没见得余家庄有什么真正的大起色,想想,还怪惭愧呢。”展松叔说:“惭愧啥,老祖宗干了几十代了,不也一样?一天一天的挨日子呗。以前我们的哪些雄心和口号,只是一种理想和向往,也没有啥错。”杆子叔说:“知足吧达子,文明接了你的班,啥事还不得随你的心思?”余达叹一声,说道:“难啊,没意思,现在才叫骑虎难下呢,你寻思着还是党刚开辟过来那会儿,一呼百应,命令如山倒的大形势?”展松叔道:“是那庙,是那神,但不是那本经了,必须要适应才行呢。”

“哎,文明呢,叫他过来吃点。”杆子叔嘴里嚼着,说道:“你们都要多指点他些,至少少走弯道儿。”

展松叔有了醉意,瞪杆子叔一眼:“我说过,老黄历不好使,怎么就是不听。来,喝酒。”杆子叔道:“敢?老一辈的经验,无偿传授,难得的他。”展松叔道:“凭什么?当初你听过二爷半句话吗?”

杆子叔被揭了短,支吾一下,红着脸反驳:“他……他那套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当然用不上。后来归你干,你听了他多少?”

“我是说做人,做人这方面的!”展松叔声音高起来,心说反正三个人都退下了,辩论几句何妨,这些年很多话一直憋在肚里,都发霉了。

余达看看情况不妙,抢着挡了话,说道:“别了,咱刚才是说文明呢,这不,让电给难住了,机务站撤,我们又错过了上农用电的机会,这会儿正是贵时候,七八万从哪弄?跑乡里求人去了……”

杆子叔说道:“说起来这事儿,当年就是不应该用后山当兵的电,这回不是猴子吃芥末,——瞪白眼啦?”

展松叔楞一下,知道杆子叔在反击自己,敢情这么多年无偿用电,用出罪过了?他看了杆子叔一眼,想起当年的很多事,特别是对待我和我哥哥,如果依了杆子叔,早就没命了,但却没有想到老了老了,杆子叔反被我养着。越发生气,长叹一声,说道:“这人那,真是怪物昂,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曾想这‘杀人放火现得值’倒是一句真话来!”

“叔……”余达忙着接话:“又跑题了,文明这会儿遇难题了呢,你们说说,七万的电钱从那取,还有,余贵闺女发娟,也在医院等着要钱呢。”

“哦。”展松叔已经七八分醉意:“不难,若是我,还找机务站,把电送上再走人,不然的话,我赖到他们的上级,不走人。另一件,……那是二狼做的祸,让李竟兜着去吧!”

余达咧咧嘴:“等于没说。”

杆子叔呲牙,露出缺齿的黑洞,说道:“精辟,不过……余家庄人人都像你能耐,都像你那厚脸,就出700个水利局长了。”

三人喝得晕晕乎乎,余达欲先把杆子叔送回家,正合展松叔心意。他二番跟余达嗦了几句,说出几条杆子叔的不是,心里舒服了一些,被余达送到半路,坚决不要送了,余达看看,不过几十步就到家了,于是调头回去。

展松叔一人往前走,飘飘然站不稳,顺墙跟扶着走,两三拐就偏离了回家的方向,约莫时间,感觉不对头,却不知走到了哪里,又回不来原路,酒劲也跟着上来,腿脚不听使唤,脑袋一阵眩晕,墙角遇一石块,就势坐下,心说真是年龄不饶人,没想到这点点小酒,竟然醉了,醉就醉了,……就地歇息一会儿,待清醒回家不迟。

屁股坐上石头,后背往墙上一靠,展松叔感觉舒服多了,迷迷糊糊,寻思起刚才在余达家的经过,忍不住仍然生杆子叔的气:“做了一辈子的缺德事,想不到临了却得到一个尚好的报应,真是便宜他了。人都说前世今生,莫非这家伙是前世做了什么好事,没有得到回报,今生特意回来索取来了?”

展松叔想起了余贵当年的哪句话,说杆子叔故意训练那骡子,故意制造车祸,目的就是要害死我和我哥哥。这么多年,工作上忙忙碌碌风风火火,那话茬早已经丢到了脑后,今天就着和杆子叔的几句不痛快,忽然就蹦进了脑子:“真狠啊!……为什么非要害死两个无辜的孩子呢?”

朦朦胧胧,展松叔眼前浮现出我娘的身影,浮现出我娘被人踢进高埠河的镜头,还有杆子叔扯住我弟弟的双腿,狠命抛进河水的镜头,……当时,他猛了猛胆,解开了捆绑我和我哥哥的绳子,轻轻推下河岸,心里念叨:“听天由命去吧……”在那时,凭他的能力和胆量,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真是想不到,这两个小东西,命里还另有一劫。”展松叔心里感叹,脑子里又浮现出我和我哥哥的影子,裤裆湾、马车、我哥哥的尸体……

展松叔使劲回忆着我哥哥的模样,对比我现在的模样,想象着,如果升儿活着,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模样?

渐渐地,我哥哥的模样在展松叔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高高的,白白的,跟我爹年轻时十分的相像,微笑着向他走来。

展松叔激动,张了张嘴,喊一声:“升儿……”但是他喊不出声音,知道我哥哥一定没有听到,所以就拼命地喊,但仍然喊不出声音。……我哥哥走近了,越来越近,展松叔心想,即便是喊不出来,抓住你那必须的,他张开双臂,做一个抱的姿势,想抱住我哥哥,但一抬头,吓了一跳,我哥哥白净的面庞变成了满脸的血污,两块皮肉血淋淋的外翻着,可以看到里边白白的骨头!展松叔倒吸一口凉气,说一句:“升儿,你……究竟是死是活?不是来吓叔叔的吧,叔叔当年可是真心救你们哥俩的啊。”

哥哥表情麻木,嘴唇似动非动:“叔叔救人,文明有险……”

“啊?”展松叔惊愕,再看时,只见哥哥轻飘飘升到空中,划一道亮光,身影迅速隐去。

展松叔急了,高声呼喊:“升儿,升儿……”

突然惊醒,展松叔大汗淋漓,方知是刚才做了一梦,看看夜空,远处出现密集雨前闪电,心里疑惑不已,回忆梦中情景,十分清晰,这升儿一直不语,唯一留下一句:“叔叔救人,文明有险”,什么意思?……

“激灵灵”打一冷颤,展松叔心说大事不好!此时展松叔酒意全消,心想必须快快通知余达,看看文明安全回家没有,但一转身,发现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路,急了,顺墙摸到一大门,也不管是谁家,“咚咚咚”地狠敲。

屋里住的正是杆子叔,回来刚躺下不久,被展松叔敲得心里紧张,吼一嗓子:“谁啊!”

“展松,快快开门!”展松叔听出了杆子叔的声音,心里更急,催促道:“快点!”

杆子叔心里纳闷,别不是喝得不痛快,又来找茬吧?转念一想,你喝大了,我也喝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你何来。重新穿衣下地,来到街门跟前,对着外边说话:“怎么,没有喝够啊?跑这里来。”

“没工夫跟你闲扯,快开门,回余达哪里,有急事。”展松叔声音急切。

两人见到余达,确认了文明还没有回家,展松叔绘声绘色说了梦里的经过,板着脸说道:“很蹊跷,升儿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托梦给我,而且那样清晰,还是注意些的好。”杆子叔摇头笑笑:“你都快成‘梦先生’了,怎么忘了当年吃树皮和野草?”余达也笑:“你这老干部,反倒挺迷信的,文明他会有啥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展松叔一脸严峻,说道:“凭我的直觉,肯定有事,肯定。”

余达说:“这事不难,我电话问问李竟。”

电话通了,对方说文明上午来过,饭前就走了,说是要到莱阳城他展厚爷爷那里去,不知真去假去。余达又拨通展厚叔的电话,得到答复是,文明确是来过,晚饭后走的,按理现在应该到家了。

放下电话,余达脸色大变,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展松叔:“叔,你看这事……”史桂芬更急眼,哭道:“叔啊,求你们……帮着去找找文明,行不?”

“那是自然。”展松叔说:“快,沿路找去。”

“怎么走?”杆子叔问。

“让会计开着队里的三轮。”余达说。

会计开上三轮, 四人沿路从余家庄一直找到莱阳城,不见文明人影,余达傻了眼,哭咧咧地开腔:“叔……”

“往回继续找!”展松叔脸色铁青。

三轮车的灯光一路照来,路面上干干净净,展松叔吩咐:“慢点开,你们都注意路边。”他感觉希望渐渐渺茫,难道……文明没有上路?闭目沉思,猛地想起来,在车上大声指示会计:“快,到裤裆湾!”

车到裤裆湾,速度减了下来,此时豆大的雨点开始倾泻下来,展松叔说:“下车,我们在这里找找。”

雨很快下大,地面一会儿就淌起了水流,几个人彼此间说话都很难听得清楚了。由于走得匆忙,手电也没有带一块,怎么找?杆子叔说:“那湾道底儿最险,重点看看!”他说的就是指当年那场车祸的地点,大家都知道。

一道闪电,持续半分钟,看清了,——文明摔在了裤裆湾的沟底。展松叔的梦得到了验证。

几个人冒雨下去,此时水流已经浸泡到文明的身体,翻过来,试试鼻息,有微弱的呼吸,几人七手八脚抬了上来,杆子叔展松叔因年事已高,累得头昏眼花,扶住三轮喘息,会计说:“事不宜迟,快去医院吧。”

车在雨中行进,慢得很,但不一会儿却把文明浇醒,嘴里说着胡话:“发瑞……

**你妈……发瑞……”声音断断续续,展松叔听了,联想到很多,但不敢再多想下去。

余达进抢救室等候,杆子叔展松叔和会计在外边等了一宿。

这会儿展松叔见到了发瑞,联想到文明昨晚的迷糊话语,越发怀疑,他断定,就是发瑞做的祸。

发瑞买了早饭回来,余达正好从抢救室出来,愣了一下,狠瞪发瑞一眼:“你干的好事!”

“呀,怎么了叔?”发瑞故作惊讶。

“你就等着跟文明说吧,我x你妈……”

诗云:弄巧反拙时常有,恶念生时心难收。生事事生何时了,各自回头看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