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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文明终于保住了性命。

属脑震荡,两肋各有一根肋骨呈轻微裂痕。经过一夜的抢救,醒来后第一件就记起了发瑞和美申两人攻击自己的经过。余达坚持到公安局报案报案,文明摇摇头说不忙,两只眼睛露出凶光,对父亲说道:“现在报案会有什么结果?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将来仍要报复我,不如暂不声张,等积攒到一起,整他们一个死的,牢靠。”余达听了儿子的话,起一身鸡皮疙瘩,心说小子什么时候学得心狠手辣,和当年的杆子叔有一拼了?

文明说:“这年头,心不狠,站不稳,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犯罪。”

郝平和李竟来医院看往文明,郝平负责政法委,又有公安局长陪同,文明就手儿把情况说明,但不主张立案,局长说:“那哪成,既然这样,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是难事,姑息养奸将来必成后患。”

郝平心里早就恨透了余贵,也主张这次将发瑞和美申绳之以法,但文明不依,最后两种意见达成妥协,公安局暂不出面,对发瑞和美申也不传唤问话,仅留下案底,暂不做处理,攒着。

郝平带来县里的通知,现居台湾的展雄叔给余秀的亲笔信件,附带县里的答复,内容是展雄叔准备回乡祭祖,委托余秀询问这边情况,希望成行。县里专门开了会议,准备高规格接待,出一位副县长全程陪同,高埠乡出一位副乡长接待,余家庄自不必说。行程安排纪要用铅字打印成文,李竟抽出一份递到文明手中,文明燥得头都大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身体能接待什么?再说了,正为电的事愁着呢,你们给我七八万?”

“早着呢,余展雄最早也得半个月到,你急什么。”李竟说。

“反正我不赞成,余展雄不是还乡团长吗,这会儿回来,什么意思?”文明脸拉得老长,从小长大,没少听人讲余展雄的故事,小学读书时,看过莱阳的解放史,余展雄的大名可是列在大反派的位置上,都以为早就死了,可是现在不但没有死,而且从台湾回来,要光宗耀祖了,让余家庄人情以何堪?

消息还是很快传开,只是静悄悄地传,很短的时间,余家庄就家喻户晓,加之正好赶上部队把电撤走,全村都接不上火,夜里一片黑咕隆咚,似呼一夜之间回到了几十年以前,人们一时接受不了,由展雄叔的名字不难联想到当年还乡团进村的那个夜晚,内心平添一丝丝恐惧,惶惶然。

杆子叔最不好受,心里没有了着落,打电话给翠屏,说是要到省城住一段,翠屏说:“别折腾了,知道您的意思,我们也接到了通知,到时候和公爹、二叔一起回老家和展雄叔聚聚,您来了这里怎么办?……没有关系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都是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恩怨。”

杆子叔支支吾吾没有了下文,但仍心事重重,他最担心的,不是当年和展雄叔做过死对头,而是展雄叔对他的事情知道的太多太多,赌钱被抓的事,告密小田儿的事,告密八路军粮库的事……,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是在他和展雄两个人之间完成的,仅河头店军粮库,一次就死了几百人,八路军死了人损了粮,这么大的损失,这事要是传出去,就是叛徒,如今还装模作样地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突然翻过来,还怎么做人?

心里像是堵了石头,没有办法平静,杆子叔出门向展松叔家里走,他想探探展松叔的态度,门见展松叔正握着电话把子通话,是文明从医院里打来的,听口气文明也是不赞成展雄叔回乡,展松叔在劝:“……都是本乡本族的人,既然县里都支持,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不要老提过去的事儿,要说过去的话,我和他都是堂兄堂弟,你爷爷是,展强也是,展林也是,展字辈的都是,血缘亲情是割不断的。从前……从前的社会大势是斗,现在的社会大势是和,完全是两个概念,不能老往一起扯,大家都是凡人,不是圣人,谁都逃不过社会的主流。”

不顺耳,杆子叔干脆退出来,被展松叔叫住:“怎么走啊,今天文明出院,我们去接一下。”

“怎么这样急,人家发娟不是在医院住得很安心?这时候了,还沉不住气。”杆子叔说道。

“他哪里有那功夫,在医院里耗着?急着回来筹钱上电呢,过几天展雄就回来了,让他笑话咱们三十年还用不上电,老少爷们的面子还往哪搁。”展松叔一边披上衣服,抬脚往外走着,杆子叔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心脏气得乱跳,想骂人,不知从哪里骂起,也不知道应该骂谁,最后嘟嘟囔囔说道:“真是怪了,敢情余家庄人都是为他余展雄活的,连你都这样想。”

展松叔说:“我怎么想是我的事,现在关键是,咱们说了不算,县里都安排了专人全程陪同,咱能怎么办,退一万步还是咱们本家兄弟不是,还比不上外人?”杆子叔说道:“别扯蛋了!你电话上说话,我都听得见,你们可以敲锣打鼓欢迎他,我做不到,他是我的杀兄仇人,给了说法再说,……那是一条两条人命?杀了村里多少人?”

两人蹒蹒跚跚走到大街,展松叔站住,进发娟商店,余贵在看着店面,展松叔买了一个烧纸墩儿,余贵问一句:“叔买纸干啥。”“有用。”展松叔爱答不理说一句,出来,等着杆子叔走上来,对着杆子叔的耳朵悄悄说:“谁没有杀人,你杀得人还少吗?”

杆子叔脸红,吱不出声来。

余达的一个外甥和一个孙子,都是七、八岁,嚷嚷着要跟着余达进城,被余达吓唬几句,跑出了门去。余达吼着:“回来,你们到哪儿去?”“出去玩。”文明的儿子回答。

“早点回来!”余达说一句,再不理会。

加上会计,仍是四人,开着三轮进城接文明出院。

车到裤裆湾,展松叔命会计停车,四人下车,展松叔好不容易找到我哥哥的坟头,把纸墩放到地上,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在纸墩上排着戳一遍,点燃纸墩,纸灰旋即飞到空中,飘远消失,展松叔道:“你看你看,升儿把钱都带走了不是?……这孩子,在那边缺钱花呢。”说得有板有眼,会计听了,头皮麻酥酥的,硬是往后边躲藏。余达说:“那就等到明年清明,把坟迁回余家庄吧,跟随祖宗享受一些烟火,钱也就不缺了。”展松叔思索着,慢慢点一下头,又摇头:“别折腾了,在这也好,这次还不是多亏了他,早早托梦给我,要不然,文明是死是活,还真的是很难说呢。”

杆子叔一直没有说话,四人下来山坡,会计发动三轮,怎么也打不着火了,累得满头是汗,气呼呼地:“真是奇了怪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弄不开了!”

继续捣鼓了有一个钟头,发动不开,四人都没有了章程,杆子叔开口埋怨起来:“就能瞎寻思,不下来烧纸,现在早就到了医院了,……那纸真能管用就好了,搞得像是真情况似的。”

展松叔瞪一眼杆子叔:“管不管用的,小东西托梦一场,我做叔叔的不能昧了良心不是?”

远处来一汽车,到跟前一看,是医院的,文明正好在车上,——是郝平让医院安排的车。

展松叔喜出望外:“三轮让汽车拖着,我们都上汽车得了。”

拴好绳索,会计上三轮把握方向,下意识地钥匙点火,三轮突然有了反应,“突突突”地冒烟,开了,众人惊喜之际,会计“嗷”地跳了下来,高低不开这三轮。余达问道:“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不开啦。”会计一脸的恐惧:“这车,……也忒邪门了,谁敢开?”

杆子叔加一句:“只怕是真的烧香引来鬼了。”

文明问怎么回事,余达说了刚才为我哥哥烧纸的事,文明拍一下脑袋:“哎,不说还真的差点忘了,我也给小叔叔买来一个纸墩儿,赶快烧了。”

众人下车,文明也颤颤巍巍地下来,由人搀扶着来到坟前。展松叔提醒:“用我们阳间的钱戳一遍,不然不好使。”说着又掏出那张纸币,在纸墩上戳了一遍,烧了。文明坚持要磕头,被扶着磕了头,抬头跪着对着坟头说话:“小叔叔放心,今生今世,侄儿不路过这里便罢,但凡路过,定为叔叔备些纸钱,以备享用。”

下来山坡,会计摸一下脖颈,不好意思地笑笑:“好了,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走吧。”

众人疑惑,余达问会计:“真的啊,你不会是撒谎吧?”会计说:“咱什么时候撒谎过,刚才真的是吓得要命,头皮一霎一霎的,害怕。”

汽车和三轮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回到余家庄,已经是午饭的时间。见到家门前两三个人,文明心里琢磨:是知道我今天出院,特意过来探望的吧?

下车后感觉不对头,那两三人并没有顾及这边,而是在着急地说着什么。

母亲史桂芬将身体倚在门框上,无精打采地跟邻居说着话,见儿子回来,笑一下:“文明快进屋歇着,你媳妇出去找孩子去了,这俩孩子,一直没有回家,找遍了全村不见影子。”文明说:“小孩儿顽皮,别理他们,娘你回屋里歇息。”史桂芬道:“还有你大妹妹那个,一起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下午过来接人呢,看看这事儿弄的。”

文明没有理会,心说孩子贪玩,何必要大惊小怪,我们小的时候,一整天都不在家,从没有人找过,现在的孩子,都成了宝了。

一直到傍晚,孩子还没有回来,这期间,媳妇一直在外边找,只回家两趟,看看仍然没有孩子的影子,扭头就出去了,一句话也没有顾得跟文明说。文明心里也开始打鼓:是啊,都到这时候了,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来接孩子的大妹妹哭了,望着余达和文明:“报警吧?”文明没有了主意,余达点点头说:“报警,……报警。”

三天,没有找到孩子,文明隐约感觉,事情不妙,往深处分析一下,倒吸一口凉气,这事儿会不会又与发瑞和美申有关?看他们对自己出手的狠劲儿,害了这两个孩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娘的。”文明咬咬牙:“看来这两小子真正和我干上了。”余达说:“可不敢胡乱猜疑,那样只能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

文明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听郝平的话,把发瑞和美申先抓起来,如果真是他们干的,那不等于是我自己害了两个孩子?

警察来了,说明了查找的情况,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有效的线索,看来只能将前段的查找告一段落,改变思路,另做打算。文明明白,那意思就是找到孩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一脸的颓废表情,夹杂着莫名的愤怒。

媳妇和大妹妹哭天摸地,要死要活,文明烦躁,说道:“别哭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冲着咱们一家子来的。”

媳妇说:“那是为什么啊。”

文明狠狠地说道:“有人不惜一切,要挑战咱家在村里的地位呢。”

余达制止文明:“不要乱说,什么破差事,还成了‘地位’啦?”

大妹妹说道:“什么地位,就是这芝麻绿豆官儿?辞了得了,有什么意思!”

“办不到。”文明咬得牙响,说道:“现在是箭在弦上,辞了,正中他们的圈套。”

史桂芬眼里含泪,哀求文明:“孩子,娘这身体,可操不了这么重的心思了,你看看咱们这个家,你爹和我都成这样,你的身体也不必说,现在两个孩子就这么突然不见了,还能折腾到几时,听娘的话,咱不干这什么破书记了……”

“娘!”文明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当面和娘顶嘴,娘已经来日不多。但他想让娘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有人处心积虑制造的,他们就是要看着我乖乖的就范下台,以达到他们毫无顾忌侵吞集体财产的目的,以回报这多年对我们一家的怨恨。现在,这个家,里里外外的重担都落到了我的肩上,打了退堂鼓,以后还有退路吗?人家不逼死你,能甘心吗?

“娘啊,儿不糊涂,您放心,我会撑起这个家……”文明哭了。

余达眼圈湿润,闷不做声。

诗云:不信佛祖泥塑身,偏向菩萨讨真金。醒来不识梦寓意,醉去仍做执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