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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史桂芬的病情不容乐观,饭量越来越少,后来几乎无法进食,只能喝小量的水了。

余达心急如焚,但却无能为力,眼看着女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哭着打电话给大儿子发明,让他赶快回家,想想办法,发明说最近太忙,再等待十天半月的行不,余达火了,开口骂:“你白瞎念了那么多书,养你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发明说:“文明和妹妹们不是都在家吗,让他们先顶一阵儿,腾出空来立刻回来……”余达跳着高儿狠骂:“娘个x!你不回来看看,家里出了多少事,文明和你妹妹的孩子都丢了,文明伤了,差点死了人,他现在既要忙着筹款上电,又要催缴公粮,实指望你个长子能多为家里分担一点,现在倒好,和你老婆躲到城里享清福,忘了老子是怎么供你读书的,再晚了,你娘可是等不了!”发明告苦:“爹啊,当初我就说城

里的媳妇不行,你不信,现在……你总不能让我天天和她闹离婚吧……”不等他说完,余达又抢着骂:“放臭屁,你还姓余不?我只问你,你是从她肚里扒出来的,还是从你娘肚里生出来的!”

余达感觉说漏了嘴,电话一把甩了。

史桂芬听了全部,对余达说:“看看你,哪有这样跟孩子说话的,还是当爹的呢。”

“是被他气糊涂了,养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媳妇、孙子连面也没有见着几遭,这个发明,就是一个纯粹的地道的晚清政府。”

“什么话,你一个当爹的,可不敢这样贬损自己儿子。”史桂芬生气,将被角扯到脸上,不再看余达。

其实,发明一切都是很出众的,人长得也不错,细皮白肉,天生的一副读书人的面孔,小时候余达史桂芬两口议论每个孩子的前途,都认为发明是块读书的料,性格文静,乖巧懂事,将来也一定能孝顺。但是没想到读完大学后,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和老家的交往就格格不入起来,结婚十多年,儿媳妇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余家庄,孩子也不让见,最后,连发明也被她控制起来,很少回家,仅是每月按时向家里汇点钱,邮局汇,单子一张不缺,叠在那,谁也不许动。

被老子骂得惨,发明脸上火辣辣,又羞又臊,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地下去。

细想想也不怪老爹发火,爹娘身体都不好,文明伤了,又丢两个孩子,这一家子面临垮台的危险啊,作为长子,老爹给予我的期盼和厚望,应该是多么的迫切啊,他亲自打电话来,让我回家,这分明是老爹在央求我了,怎么能一个“忙”字为托词,失了为人子女的本分。

越想越怕,感觉到老家里事态严重,拖不得等不得,发明向领导请了假,接下来跟老婆请假,说母亲病危,回家看看,说不定这一回去,定是把老人家发送了。话说得凄凄惨惨戚戚,媳妇说,回去可以,但不能失了身份,打点两万块钱塞进包里,嘱咐:“但凡花钱事项,断不可让其他人破费了,要有城里人的风度和姿态。”

发明看看出手这样慷慨,真心感动了一下,又一想文明正在伤着,做大哥的回去一趟,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心意,老婆这儿既然开始出油了,一个虱子是咬,一身虱子也是咬,索性厚着脸皮说道:“真不愧是大家主的闺女啊,出手大方,可是,文明他……也受了重伤,这些年亏他在跟前侍候了爹娘,不也得表示一下?文明和大妹妹的孩子都丢了,不也得表示一下……?”没有等他说完,老婆抢了过去:“哦,我这成一级政府啦,满世界找着去发救济金抚恤金啊。”

嘟囔两句,老婆转身,真的又取来一万,噻给发明:“这回妥了,回家当一回大哥去吧。”发明偷着笑笑,心里舒服,尝到了厚脸皮的好处,嗯,很不错。

坐上快车,天擦黑的时候到了莱阳城。小县城,公交车停得早,十几辆带蓬的汽油三轮在车站挤着拉活儿,争着上来询问,发明摆摆手,表示拒绝,他想先到军休所先看看展厚爷爷,住一晚,天亮后再上路回余家庄。

步行几十步,见身旁两人推着独轮车前边走着,每人一辆,走得吃力。文明纳闷,平坦的马路,推车怎么这样吃力?走上去帮一把,包儿放在独轮车上,手帮着用力,问话:“这平路怎么也推不动啊?”

“哪里,车胎没气了,就推不动呗。”推车人说话,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发明看看,车胎还真是瘪的,瞅一眼两人,四十多的年纪,弓腰弯背地用力。心说都这大岁数了,干嘛这样不要命啊,看来当初多亏读书考出来了,要不然,自己这身子骨,在庄稼地里,能顶得下这样的力气活儿?

两人被发明前后帮忙,可能感觉不好意思,说一句:“歇会儿。”车子放下,就势坐到路边,掏出旱烟,抽着。一人对着发明说话:“您先走吧,我们歇会儿,慢慢走。”

“哦,不忙,推的啥啊这是?”发明问。

“公粮。”

“哦。”发明愣一下:“你们……还真的是推着小车送公粮啊?”

“可不是真的咋的,这还有假。”

“往哪送,这是?”

“西关,粮所。”

发明想想,刚才就是从西关过来的,两人怎么南辕北辙,是不是走错路了,忙道:“不对不对,你们错过了,都错走过来一里地了。”两人笑笑:“知道,我们就是从那出来的,苞米水分多,不达标,退回来了,这不,回家重新晒晒。”

发明心里发酸,说道:“很湿吗,不能好好商量一下,退回来多费事啊?”推车人说道:“谁知道,人家有一把钳子,一咬,就测出来了。早晨就来了,不达标,我们倒出来,在粮所院里晒了一整天,傍晚试试,还差一个什么零点几几的,反正是不行,日头落了,人家要下班了,还赖在那干啥。”另一个说:“什么行不行,有熟人儿的也就这么地了,又不是没看见过。”

发明相信他们说的都是实情,这些年在外边看见的经历的比这要严重的多。但已经这个年代了,农民用最原始的工具送缴皇粮国税,条件还那样苛刻,着实想不到。在余家庄,父亲领导了这么多年,每年都是大队的拖拉机呼呼啦啦送公粮,多曾见过这样的阵势?看来,还真是有落后的地方。

“咱们……是哪儿的呀?”发明问着话,顺手递两根香烟给两人,自己也点上一根。

“高埠乡,余家庄的。”

“?”发明嘴张得老大,心里根本不相信,仔细看看两人,不认得,说道:“不……不会吧。”

“真的,余家庄。”另一人重复着。

发明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两人:“什么名字,咱们应该认识呀,我就是余家庄,我是余达家的老大,叫发明啊。”发明深信,余家庄的人,他还是全部认得的,虽然自小念书,但这么一瓢就扣住的小村子,谁家几口人,脸上长几颗痣都能说上来,哪有我不认得的人。

两人听发明说话,定下神来,细细打量,看不清,用火柴照着,相互看看,笑了:“啊,还真是“创造”来。”禁不住大笑了。发明小时候被大家搞笑,名字由“发明”联想到了“创造”,被篡改成“创造”,一直叫到中学。

发明惊奇,问:“你们谁呀?”

两人说:“西胡同二兄弟,余超、余越,比你大一旬的牛,你看看,还认得不?”?

“哦?”发明低头深思,想起来了,他们是双胞胎兄弟,那年参军,兄弟俩一起入的伍,当时还多亏父亲余达,要不然,老二余越定是去不成的。那阵儿两人是十七八岁年纪,这一晃二十好几年了,哪里还认得出来。

发明红着脸:“原来是大叔二叔,发明眼拙、眼拙。”心里一阵激动,临时改变了计划,暂不去展厚家了。他让二人等着,截一辆汽油三轮,车子苞米一块装上车,满了,又截来一辆,三人上车,两个三轮“呜呜呜”向余家庄驶去。

路上二人告诉发明,今年的公粮都是各家各户自己推小车送的,因为掌握不住水分,差不多都是送了两次才过关,两个来回儿,二百多里地呢。发明问:“大队那么多拖拉机呢,怎么不用?”余超说:“都被余贵父子霸着,谁能用得起?前几年用过的,光运费现在大队就欠人家好几万,现在是,他们也不愿意干,村里也没有其他的驾驶员了,敢情当初大队出资培养的是白眼狼。”发明问:“再没有机械了?”余超说:“有,一个破三轮,专供大队干部送公粮,还挨不上号呢,我们都是小矮人儿,看不见头发梢儿。”余越白了余超一眼:“胡说什么,大队有小推车,社员们轮班用,慢慢就排上了。”余超说:“排上什么?车轱辘都被人偷了,推着木头架子就转动进城了?”

“怎么回事呀?”发明问。

“单干了,小推车成了以后种地的抢手货,有人先下手为强,所以车轱辘被偷了很多。”

发明感到郁闷,只道是文明痛痛快快接了父亲的班,谁想到弄成这样,当年的先进典型,就这样被他糟蹋了。咬一下嘴唇,随口说道:“怎么搞得,乱七八糟!”

余超余越被吓了一下,看看发明的表情严峻,不再说话。

发明一路气愤,进家门后憋不住,首先冲着文明发火:“知道我今天和谁一起回来的吗?都是什么年代了,让老少爷门推着小车,来回一百三四十里去送公粮,你心里能下得去?当年二鬼子派捐派税,还上门收取呢,农民是种地的,他们拿什么运输?看看你这是干的什么工作!”

“得,这事儿你找政府去,公粮的按户头分下来的,谁该帮谁?”文明躺着,不再吱声,瞧余达一眼,把脸移开。

史桂芬说:“你先别顾那么多,自家的坟儿都哭不完,哭什么乱葬岗啊。”一阵剧烈的咳嗽,因没有力气,憋得脸发紫。发明赶忙过来,帮着捋几下,仍不解气,说道:“娘啊,您不知,那公粮不达标,又推着往回走,累死人那,把老农当成什么啦?”

余达寻思起来,说道:“这样也好,应该让他们尝尝这苦滋味。从前缴公粮,那个村干部不是在自家的炕上、锅里做哄干公粮的差事?拉几车柴禾烧烧炕,看看个个都气得吧,就差眼珠没鼓出来。”

“那是当干部的职责。现在呢?城里也不是没有人脉关系,能不能先到粮所打个招呼,让大家少吃点苦头?”发明把眼光转向父亲,口气缓和了一些。

余达犹豫一下,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虽然现在自己已经卸任,但去粮所打个招呼,肯定还是有面子的,也不至于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可转念想想,我余达干了半辈子,为集体财产把身体都搞残废了,如今家里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们的社员啊,怎么就一个登门探视一下的都没有?是我余达不好,不为大家打算,不关心大家吗?答案是相反的,哪家哪户,红白喜事,婚丧嫁娶,我余达不是有求必应尽心尽力?“罢了罢了,人世间已经到头了,我无语!”余达转悠一下颈椎,欲哭无泪,一屁股做到史桂芬身边,压到了桂芬的胳膊肉儿,桂芬叫一声:“压死我呀你……”余达沉痛地说道:“嗯,反正你也到头了,不差十天八日,反正老大也回来了,我们就一起走道儿吧,省得孩子们心烦。”说得凄凄惨惨,老两口手握在一起,都哭了。

发明心头颤抖,知道自己话重了,闭口不语一会儿,话题转向文明:“现在究竟有什么困难,你说说。”

“上电,七万你出?”文明闭着眼睛。

“那我做不到,眼下单干了,小车不够用,一家一个,能缺几个?”

“大约六十个吧,你出?每个六十块,三千六。”文明眨吧着眼睛,看着发明。发明不说话,从包里掏出一万,数出四千,递过来:“拿着,全村每户一个小车,这最原始的工具必须有,咱家父子两代为村里当家,到头来让大家光着屁股分家散伙,各自出去过日子,说不过去。”

门外响动,会计一头闯进来,没头没脑对着文明说话:“我突发奇想……”余达说:“什么奇想,还突发,都半夜啦。”

会计说:“我是想,……我记得后山机务站山洞的铁门原是开着的,怎么现在关上了锁上了?就这几天的事儿。”

“那又怎样,你在做梦是不。”余达说道。

“做梦咋了,只允许老展松叔做梦,不兴咱做?”会计两只眼睛直溜溜盯着余达:“我分析,两个孩子进山洞玩,被八路锁在洞里啦,可信不?”

“那……”余达看看文明,看看发明,又看看史桂芬,三人的眼睛都是亮的,透着希望的光。他往前抢一步,去抓那话机,尿袋被甩出来,落到地面上,管子里往外淌尿,不管,只拨营房后勤股的号码,通了,余达变了声调:“我是余达问你们股长后山山洞的铁门什么时间锁上的马上过来开门我要找孩子!”

对方费了很大的劲,算是听明白了,他们也知道余家丢了孩子,说道:“好的马上!”

诗云:祸福皆有因,善恶无须尽。惠风赐雨露,始渐送佳音。